第五章(2 / 2)
顾子耘朝他笑了一下,又探了探他的额头,道:“你没事了。”
这简单的几个字,是许承山睁开眼睛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他的眼中忽然滚下了热泪,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空荡荡的茫然—他没事了,他活下来了,可是他很清醒地知道,父母已经不在了,他亲眼看着他们咽了气的,他出不去这个村子,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便索性就躺在父母身边,他还记得当时他已经发烧了,浑身热得难受。
顾子耘喂他喝药,吃粥,这个少年自睁开眼睛便呆呆的像块木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开口:“我得跟你说个事。”他不想再让外公疲惫地回来后再忍着难受劝这少年,索性自己先开口:“你父母的遗体我已经搬到了后院,他们生的病,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得火化了才行,不然的话,这病还会再蔓延开去。”少年听了之后,原本呆呆的干涩的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他沉默了很久,但出乎顾子耘的意料,他最后点头同意了,只说让他最后跟父母道个别。
后院有当初父亲劈好的,他和母亲垒起来的整整齐齐的柴火,而如今,这些柴火却得用来焚烧父母的身体,许承山将最后一根木柴大好,顾老爷子和顾子耘两个人一起将许家父母抬了上去。
火是许承山点起来的。干柴和稻草麦秸一起,很快熊熊的火焰就覆盖了整座焚烧台,滚滚的黑色浓烟冲天而起,许承山的脸上带着顾子耘一定要他带上的面罩,忽然之间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打湿了面罩,他隐忍多日,默默流泪,终于至此刻再也无法自持,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放声哭泣,嘶哑着喉咙大喊着:“爹!娘!”冲向大火,被顾老爷子一把抱住。
他没有安慰他,只是死死地抱住这个孩子。
火烧了两个多时辰,暮色四合,最后一点泛着的火星也倏忽隐灭。顾子耘摘下自己带着平安锁,按着活扣打开,捻起一撮还有一点点余温的灰烬放进了这个平安锁里。许家父母是患了重病离开的,骨灰带出一些紫色,很好辨认。他走过去将这个平安锁递给他,见惯了生死别离,他和老爷子都明白,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苍白无用的,只说道:“我们一起把这些灰收拾好吧。”
当天夜里,许承山又断续地发了高烧,药食不进,身子烫得能在上面滚鸡蛋,他昏昏沉沉中打了个激灵,梦见自己变成了还要再小一点的时候,他坐在爹的肩头,娘走在一边,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是一些蘑菇和野果,他爹一手拿着大弓,一手领着野鸡野兔之类的猎物。这是往昔再平常不过的的一幕,他们一家三口从山里打猎回来。眼看着下了山,离家就还只剩下一小段路,爹忽然把他放了下来,落地的一瞬间,他不知怎的又变成了现在十四岁大的少年。他娘给他整了整衣服,他爹则端正着脸色,严肃地说:“山儿,你回家吧。”
他不解地拉着爹娘的手要一起回家,他娘却笑着对他说:“山儿,你长大啦,剩下的路,爹和娘就不陪你走了。”
梦里的少年惶急不已,心中似有一丝不详的预感,他攥紧他娘的手:“我会乖,爹、娘别走!别留下山儿!”
他娘摸摸他满是泪水的小脸蛋,笑着说:“娘的山儿啊,一定要长成个男子汉,顶天立地,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许承山看看父亲,父亲偷偷朝他眨了一下眼睛,那是他们父子俩的默契,眨一下左眼,代表一定要听娘的话,他含着泪慢慢地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怀中一空,眼前的父母忽然在日光下变得透明轻薄,慢慢地消失不见了。他用力地扑腾,忽然抓到了一双暖暖的手,死死握住不放。
顾子耘见这少年双目紧闭,满面泪水,心中不忍,刚要给他掖好被他推开的被子忽然便被紧紧地握住了手。
许承山在三天后将父母的骨灰撒在了他们一家三口常去的一个山头,那天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的天空瓦蓝,无风的日子。他无亲无故,后来便跟着这一老一小四处行医。回想那三年,是他记忆中很快乐很温馨的时光。
许承山把手按在胸口,隔着衣服他还能摸到那个平安锁的轮廓,顾子耘还在问他这房子卖不卖,他回过神,摇了摇头,道:“我这座小宅院只租不卖。”他看着顾子耘,脸上隐约有些笑意,道:“若是顾大夫要租,租金上还可以便宜几成,”他似是沉思了一下,道:“一个月三钱银子。”
这样好的院落,在燕幽城中并不多见,关键是处处都甚合他的心意,一个月三钱的租金,几乎可以说是白住了。
顾子耘心中是立马拍板,脑海中略一思量,客客气气地道:“多谢许千户,这院子我租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搬过来,租金该是怎么样的交法呢?”
从云巍到许千户,这距离一下子远了十万八千里,许承山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心道:我刚才说话哪里惹他不快了?但面上却还能稳住淡淡地神色,道:“这院子一直是空着的,顾大夫随时可以搬进来,至于租金,就照一般规矩怎么付便怎么付吧。”
赵北便出来说道:“城中租房子往往是先交三个月的房钱作抵押,再按月或者按季,再有那长租的按年也是有的。”
许承山脱口道:“按年吧。”
顾子耘却道:“还是按季吧。”他心中很是满意这个院子,可是这院子许承山已经明确表示不卖了,因而他心中想着先在这院落里落脚,再慢慢寻一处合适的院落直接买下来。便是没有这么好的,他也可以自己一点一点地可着自己的心意来设计。
许承山看他一眼,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是银两上有为难的,若是如此,也可先签下年契,按季交租。”
顾子耘摇了摇头,只道:“还是按季交租吧。”说着,他冲他笑了一笑,道:“许千户的好意,不胜感激。”
许承山有些懊恼自己嘴太快,可是看着眼前这张笑脸,心里便又泛起温温热热的暖流。
天高日暖,他想,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