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乌云低压,天端阁上空闷闷滚过一声春雷,空气中是一股腻人的烦闷,雨点却迟迟不肯落下来。阿章在伙房里帮厨,明儿就是拜剑的日子了,阁里的人手支使不开,她是这么和二公子说的,反正他也不要她服侍,不如去帮帮忙。不过是个借口,但顾绍岑还是很配合的装模作样的笑了一下“去吧去吧,我看你是越来越不耐烦见到我了,明天就把你许配给伙房里的大师傅。”她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往糯米果子里填豆沙的手却没停,这是她填的第十一份糯米果子,被她整整齐齐的码在青瓷小碟里。然后她叹了口气,十一份,才十一份。参加拜剑的门派、世家若是真心要来的,都该到了,她清清楚楚记得在漫漫长夜中顾绍岑坐在书房里,拟一个帖子又揉掉,然后又拟,她打七岁开始服侍他,从没见他那么耐烦过,直到天擦亮才整整拟出四十三张帖子。他们都晓得,这四十三张帖子已然是顾家最后的希望了。她拭干净手,将一早煨上的汤盅放到食盒里,外面又是一声惊雷,然后是雨滴撒豆般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顾绍岑跪在祠堂里,他跪的很直,就像一尊石像,静静的看着面前的牌位。他打小就爱缠着这位年长了他十四岁的兄长,什么不明白的都问他,先生教的书不会他问他,爹爹教的剑招不会他也问他,在他心中大哥就应当是无所不知的。哪怕是年纪稍长后游戏江湖,吃了亏闯了祸,回到家里伏小卖乖的往大哥膝头一趴,可怜兮兮的拖长音一句“哥——”,心头就有了落处。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问他了。
“少阁主。”阿章立在槛外,把手上的食盒放下福了福身子“筵席已经备好了。”
顾绍岑扶着地借了一下力才站起来,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他却不肯伸手去揉一揉,只是慢慢走到案前点上一炷香,拜了三拜,轻声道“哥哥,我走了。”
外面的雨已是下得又密又急了,天色暗沉沉的,明明是傍晚倒像是入夜了。阿章把汤盅捧过去叫他热身子,刚想脱口而出的“二公子”在舌尖打了个转又换成“少阁主是想先去赴宴还是先去剑阁瞧瞧?”
短短半年,他从顾家的二公子到天端阁的少阁主,到了明日,举行过拜剑仪式,他就是天端阁名正言顺的阁主了。在半年以前,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以他原先瞻前不顾后的性子,原本应该做一辈子顾家随心所欲、无所事事的幺子。然而如今,兄长无端横死,父亲一病不起,他已失怙恃。而他若不能一肩担起,顾家便亦失怙恃。他再也不能问该如何,他的身后也再无他人。
“换身衣服,先去赴宴。”顾绍岑说“总不好叫客人等着。”
说是客人,然而这十一家里却没有半个一门一派的掌舵人,不过是派一两个闲散弟子,就是稍卖顾家面子些的,也不过是派了什么香主、堂主。毕竟原先的少阁主顾绍杭死得那样凄烈诡异,而老阁主蓦然经历丧子之痛,敛骨时又见儿子的尸身被糟践成那个样子,悲怒攻心,呕血昏迷至今未醒。谁都知道天端阁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不敢贸然蹚这趟浑水。
花厅的筵席是摆好了的,主人家虽然还没到,客人却热热闹闹围了一大团。东家的弟子剥着花生米感叹“到底还是顾家,家大业大,连天窗顶旁挑着的宫灯都坠着拇指大的碧玉珠。”西家的门人搭话“可惜咯,天端阁虽然不以武见长,大公子却是把做生意的好手,又乐善好施,江湖上人还是愿意卖他的面子的,现在只怕???”说道最后还装模作样的长叹了一声。既然话头挑了起来,瞬间就拢住了众人的胃口,开始切切嘈嘈的议论起来,有人说“据说大公子原本是南下巡视钱庄,没想到路没走到一半人就不见了,等找到的时候筋骨全被捏碎了,尸身软得敛都敛不起来!”他旁边的人反驳“我听说的可是,先找到了一只胳膊,然后是腿,最后是顾家悄悄找了义庄的师傅给缝起来才下的葬。”
几位位份稍高的堂主不屑于参与到这样的嚼舌中去,沉着一张脸在一旁一言不发。有的人多少觉得过分,低声劝道“不要再说了吧。”只是声音很快被淹没,也就不再说话了。竟没有一个人真正想要阻止这场粗俗荒诞的交谈。毕竟得罪大厦将颓的顾家,总比得罪这些有头有脸的门派要好一些。
谁也没发现,站在离花厅一箭之地的主人家
。
阿章紧紧捏着伞柄,直捏得指骨泛白。她咬牙道“二公子,我们不要进去了,我让他们都滚。”
连声音都在打颤。
“大公子在的时候,这里坐的哪一家哪一派没来攀过交情!现在他们来看笑话???”
顾绍岑低着头,神色未明,击打地上的雨点崩湿了他天青色的衣摆。
“他们不仅是来看笑话的,他们也想来探探顾家是否还有利可图。”他语气平淡的说,话音和电闪几乎在同时落下,照见他惨白的惊人的脸“阿章你要记得,大哥已经不在了。”
在她还在恍神间,顾绍岑已经一步步走进雨里。他进到花厅的时候,雨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发尾,水珠挂在他很浓的眉睫上,悬而未下。一瞬间的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如同定住一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青年。电光石火间,顾绍岑翻转手腕利落的出剑,好像没费什么力气就带出了一串血花,坐在最边上的那个人原本微微张着嘴,滞了一滞才反应过来,哀嚎着捂着被挑断的右手倒在地上打滚。
正是方才说“先找到了一只胳膊”的那名正易门弟子。
顾绍岑偏了偏头,示意门外的护卫进来,指着地上的人说道“今天诸位都在场,不妨帮我做个见证,这个人竟敢潜伏在正易门里,试图挑拨天端和正易间的关系,居心难测。然而家父同雷门主相交数十年,深情厚谊,岂是能被这种无耻小人构陷的。晚辈不敢僭越,只能教人把他绑起来,送还给雷伯父处置。”
他还剑入鞘,递给跟过来的阿章,然后向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微笑道“坏了各位雅兴,小侄愿自罚三杯。”
在片刻的寂静后,不知是谁最先缓过神来,拱手道“少阁主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