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光绪三十年九月某个萧索的日子,是沈明臻乘风向东的那天。直到他后来垂垂老矣的时候,都记得清楚那天的细节。
晨起天刚蒙蒙亮,明臻起身洗漱披衣,透过窗棂看到外面雨幕斜斜,十三岁的弟弟尚在床榻上酣睡,快乐无忧,似乎丝毫不懂去国离家之苦。
明臻怔愣地在自己已经打点好的行装包裹旁呆坐了一会,直到怀表指针慢慢移到了学监昨晚知会他们的时间。馆驿里嘈杂起来,与明臻一道的学生都起了。幼弟明琛也揉揉眼睛坐起,开始换衣服。
长沙馆驿准备的早餐是煎得金黄油亮的面包片,上面涂着艳红的果酱,还有冲泡好的燕麦米粥牛奶。张大人似乎还对自己这些穷学生颇为上心,明臻心中暗想。早年父亲在世的时候,明臻曾与父亲游历当时已开阜通商的口岸,在洋人的西餐厅里吃过这烤得焦黄的面包片涂梅子酱,因此在一群学生颇为艳羡雀跃的目光里,明臻显得格外从容,让学监杨启也另眼相看。
明琛好奇地用银质的叉子戳一戳鲜红的酱,好奇地问:“哥哥,你觉得这像不像阿母给做的辣椒酱啊?”二十名学生多是湖湘人,从小嗜辣,一齐大笑。明琛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口,方才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是甜的啊!”又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用过早餐后,二十位选自湖湘各个学堂的家世清白、成绩优良、身体康健、志趣高远的学生便要去面见湖广总督张之洞大人,听其教诲规劝。天下小雨,学生们乘马车前往长沙府衙,却见守卫颇为森严,一问才知,亲自参与学生考试选拔又在经费调拨上给了张之洞颇多方便的两广总督端方大人也来了。
学生排好队鱼贯而入长沙府衙的偏厅,两位大员正在等候。学生每进去一人,便先下跪参见张香帅与端午帅,自陈姓名籍贯。
明琛排在队伍后方,看到之前的学生一个挨一个地跪下,小脸一扁,拽拽哥哥的袖子:“哥哥,凭什么跪啊?人压迫人,难道合理吗?这可是新世界了。诶哥哥,那个就是张香帅大人吗,我觉得他好像猿猴呐……诶呦哥哥你为什么打我!?”
明臻狠狠瞪他一眼,给了冒冒失失的弟弟一个爆栗:“这两位大人都是封疆大吏,你少说几句,想挨板子是不是?”
明琛吐吐舌头,不再说话。
很快便轮到了明臻,他跪下叩头,道:“参见二位总督,小民沈明臻,与幼弟明琛俱为湖南永州人氏。”
张之洞微笑道:“我听安诚提起过你们,明臻,可是从小名震永州的才子啊。”
明臻颔首:“明臻才疏学浅,多是家父敝帚自珍,大人谬赞。” 语罢明臻发现明琛好像柱子一样在自己身旁杵着,赶忙扯了他袖子低声喝道:“你做甚么愣在这里?跪下啊!”
明琛依旧不跪,反而脖子一仰:“大人,我读东洋福泽谕吉《论学问之旨趣》之开篇,便道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大人既认为游学之国,西洋不如东洋,下跪岂不是大悖于福泽谕吉之言?”
张之洞与端方互相看了一眼,张之洞嗤笑,看向明臻:“明臻,你虽有神童之名,口舌之利,可是远远及不上你弟弟啊!”
明臻赶忙叩头:“明臻教导无方,明琛尚年幼,不知礼数,还望二位大人宽厚为怀,不要同他计较。”
张之洞微有薄怒:“沈明琛,还未出洋你便如此数典忘祖,不知礼数,回来怎么办,犯上作乱吗?你要学陈涉吴广不成?”
这便是极重的斥责了,学生们面面相觑,明臻大气不敢出,死死盯着地板上的花纹。
张之洞并未当场发作追究明琛,却也没在那天例行设宴款待出洋的学生。二十位学生原模原样地被送回了馆驿,听候下一步安排。一时流言四起,有说张之洞要把明琛下狱惩办的,有说自己这些人要被退回原籍再不允许留洋的。馆驿一片愁云惨雾。明臻明琛兄弟二人的屋子,亦是如此。
沈明臻取了花瓶里的花枝子毫不留情地抽了明琛十几下,明琛何曾受过这样的打,捂着鼓起了数道血红的棱子的身后眼中带泪地缩在床角。
明臻折了花枝子,冷冷看向被自己狠打了一顿的幼弟:“沈明琛,当众顶撞督抚,你以为自己很有能耐是不是?四座之人谁没有读过些西书,只有你是不是?能不能出洋事小,你对朝廷重臣如此出言不逊,就不怕招来性命之虞吗?”
明臻犹不解气,扯住明琛两条纤细的脚腕将他拖过来掀翻在床,极用力地扇了几巴掌。
“要我看,你干脆也不要出洋了,留在永州陪阿母吧。你这个性子,迟早有一天会坏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