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蜜》(三)(2 / 2)
他怎么来了?是梦吗?张骆驼想道,但他什么也想不出。
他眨了眨眼,僵硬的手渐渐变得放松。镇定剂的逼迫变成了抚慰,困倦的睡意排山倒海似的挤压着他。他在那个人的目光里,重新闭上眼。
睡意吞没他的最后两秒前,他想着这个人的名字。
乔德。
张骆驼感觉自己全身在陷落,像是跌入深深的峡谷中。他猛地睁开眼,一身冷汗,发现一个护士正帮他将床的支架抬低,解开束缚他的白线。他朝枕头上缩了缩,护士察觉到他的动作,抬起头来,笑了笑,露出了粉色牙龈,声音洪亮:“你醒了?我还想把你叫醒,告诉你可以出院了。”
张骆驼看了看时钟:三点半,离他入睡前已经隔了三个多小时。
“抱歉。”他说,捂住脸,揉了揉,那股跌落感像是无形的绳子绑在他身上,他深呼吸了一会儿,让自己回过神来,现在是现实,不是梦。
他平静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问护士道:“请问收银台在哪儿?”
护士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她将白线很快地绕了三圈,让它变得漂漂亮亮的:“收银台?你去那里干嘛?”
张骆驼犹豫地说:“结这两天的医药费?”他不明白护士的意思。
护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白线丢在旁边的盒子中:“你的男朋友已经在下午两点来时结了。”
张骆驼迟疑地说:“男朋友?”
护士点点头:“对啊,灰眼睛的那个,他还专门来病房看了你。”
张骆驼愣住了。
他从医院出来时,星期天还剩下不到九个小时。张骆驼回到公寓时是下午四点半,中间他花了十分钟在飞船到达公寓后安慰阿煤,阿煤对他的病情很担心,并且有点自责,它觉得它本该事先做点什么。
“你很好。”张骆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虚拟人工导航,因为它们没有实体可以让张骆驼拍拍肩膀,于是他最后选择拍了拍他的方向盘。
“你能帮我查个电话吗?我们公司的,名字是乔德。”在阿煤情绪渐渐平复后,他说道,看着蓝色的屏幕,“我有事找他。”显然做事才是阿煤的冷静之道,它听到这番话后,注意力立刻转开了,蓝色屏幕飞速旋转,数据库的一切都要被它翻尽。
“乔德?你那个笨蛋老板?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它说道。
张骆驼拿着记了乔德电话的纸条,回到九十九楼的公寓,门一开,毛毛马上扑上来,它粉色的毛滑到张骆驼脸上。它正处于掉毛期,很多时候公寓里到处是它的粉色绒毛。它对着张骆驼呜呜地叫着,进门以后,张骆驼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他的一天失踪显然让它不知所措。即使张骆驼整理东西时它也坚持跟在旁边,挨着手,抢着笔,粉色的屁股坐在他的手臂上,张骆驼不得不假装生气,对它训斥道:“不可以。”
但毛毛置若罔闻,它抬起屁股。
“啾。”它说,意思是“我不怕你。”
张骆驼只好屈服,让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接着到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他低下头,发现手上因注射剂留下的红色疤痕消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层泛金的皮,看起来像金属。他叹口气,冲了冲它们,嘴中不由自主地哼起调,过一会儿后他才反应过来,他哼的是《甜蜜蜜》,邓丽君的,乔德在飞船上放的那首。他好久没在修理东西时听过这首歌了,唱片失窃很久了。
也许他现在可以听听。他想着,走出浴室,打开音乐器,蓝色屏幕从空中弹了出来。他说道:“《甜蜜蜜》。”
音乐显示器网络加载中,两秒后弹出搜索歌曲,张骆驼双手滑过蓝色屏幕,跳过虚拟偶像和有声小说,终于在第三页翻到邓丽君这个名字。他点开它,马上地,音乐充斥房间——它的音质不怎么流畅,不如唱片,但能听,足够张骆驼怀恋过去时光了。
张骆驼坐下来,拿起纸条,上面乔德的电话号码清晰可见,五个数字,被阿煤打印出来,以供张骆驼使用。窗户外面正是雨夜,就像他和乔德坐飞船回来的那天。
歌声里,乔德的脸闪现在他脑海中,病房朦胧的景致中,乔德看着他。
张骆驼捏着纸条,他想给乔德打个电话,过敏后他把他送到医院,找到郑郑,还帮他付了医药费。但他不知道怎么说,张骆驼甚至猜不准乔德会不会接他电话。也许他不给他打电话道谢也行,他可以在办公室里对他说一声。
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它放到修理桌上。没什么好烦恼的,一切可以之后再说。他安慰自己,望向窗外,看着透明的雨落入蓝色大厦。他决定利用星期天的最后几个小时修理东西,放松放松。
他深呼吸一口气——就在他呼入夜晚空气的一刹那,什么在寂静的公寓里响了起来,盖住了邓丽君模糊的歌声,电子播放器因为信号干扰抖瑟了一下。毛毛尖锐地叫起来,它的毛一瞬间膨胀开来,像电影《火山爆发》里演的夏威夷火山。张骆驼走上前,轻轻地抚平它的毛。
“没事的。”他轻声安慰道,但不得不承认那声音很尖锐,他的汗毛也随之竖起,也许他该换个门铃了。
张骆驼茫然地皱起眉,不知道是谁。他这里很少有人来,而最近修理玩具没有怎么失误,九十四楼到九十八楼应该不会再次投诉他。他怀疑是公寓临时出了点问题,要么可能是小偷,最近重庆总在报失窃和抢劫的新闻,虽然它们大多数都发生在贫民窟。
他轻轻起身,脱下自己的拖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毛毛跟着他,试图爬上他的膝盖,它也轻轻地“啾”了一声。张骆驼蹲下身去,让它爬到自己肩头,比了个“嘘”的动作,毛毛鼓着腮帮子,马上不再鸣叫了。张骆驼拍拍它的脑袋,表示赞扬。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刺耳地涌入张骆驼的耳朵。他轻轻踮起脚,走到门口,眼睛靠近猫眼,它已经自动开始面部识别,网住来人,判断他是不是通缉的一级罪犯。来访者的面孔被暴露在灯光下,从眼睛到嘴唇,一一遭受数据网络的审判,但尽管他听从了门的指令,看起来却很不耐烦,他皱着眉头,转动脖子,偶尔用手指捂住耳朵,像是嫌这门铃又臭又长,眼中的冷酷显而易见。
张骆驼不知所措地打开门,让空气和潮湿的雨水味冲进来,铃声戛然而止。
“乔德?”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