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墨竹(1 / 2)
在遇见他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去等一个孩子长大。
幼时我目睹家中变故,变得不肯轻信旁人,也颇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故而很少与人交流。于我而言,世俗纷扰、人情世故,远比不得山间清风江上明月。至少,自然万物不会怀着害人之心。
我十二岁跟着五殿下上清荷山,陪他读书习武。
老师父本想着把我也收入门下,可我幼时在掖庭便有一师,是前朝将军之子,他手筋被挑,武功尽废,却怜我孤苦,将家传武学尽数传授于我。后我能有机会走出掖庭,也得谢他垂怜之恩。
老师父知我有师,也不再强求,只让我跟着殿下一同念书。
山中无甲子,离开时,我跟着的幼童竟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再次回到金陵城,我不再是掖庭里最低贱的罪奴,而成了五殿下最信得过的左膀右臂。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
那天似乎是下了场氤氲的小雨,烟水气还弥漫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从对面走来的路人都看得不太真切。
我奉命出城办事,此时刚刚归府。
一踏进院墙,便看见一个小孩,揉着跟兔子似的泛红的眼睛,蹲在院角的桂花树下抽泣。
因为是春天,桂树上只有绿油油的叶子,在雾气里摇晃着,挂了几滴露水。
“你是何人?”五殿下刚刚回朝,住的地方还是四皇子帮忙找的,院子里没什么奴仆,我对凭空出现的陌生孩童带上了警惕。
那孩子显然被我吓到了,像做了坏事被人发现似的,浑身都抖上了一抖,匆匆站起,老老实实地交代了自己的来路。
“我,我叫青松,是昨天四殿下送来的人。”他眼角的泪水还没擦干,嗓子还带了些沙哑。
他看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不高,长着一双下垂的圆眼,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正局促不安地看着我,与其说是棵青翠的小松,倒不如说是一只刚从猎犬利爪中逃脱的白兔来得更为妥帖。
“为何哭?”
其实我也大约知道缘由。小小年纪离开了自己熟悉的环境,被送到了陌生人身边,正常的孩子都会不安。
我刚到掖庭时也哭,但后来就不哭了,因为哭没有什么用处。
活下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
他拿小手抹了抹眼泪,赌气似的挺直了腰杆,朝我说:“我没哭。”随后就跑得没了踪影。
我当时只觉得他有些可爱,在此之前,我觉得山上的猴子可爱,唐中养的黄狗可爱,停在竹林里的长尾喜鹊可爱,却从未想过人类也可以用可爱二字概括。
没过多久,我跟着殿下去长沙,而他年龄尚小,被留在了金陵。
我是个武人,不喜欢舞文弄墨,在清荷山上读的书,也基本上没记住多少。但唯独有两句诗,我记的很牢。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当我真正骑着马站在战场上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两句诗我这辈子也不会忘掉了,它们同在我身边浴血奋战的战友们的血肉之躯一起,融在了我的魂魄当中。
战场上风起云涌,生死常常是瞬息万变的事情,甚至连天潢贵胄的五殿下也不能幸免。
我在军帐里看着唐中抖着手在全力医治殿下的时候,不知怎么地突然想起了远在金陵的小兔子。他若是知道了殿下受了如此严重的伤,一定又会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
班师回朝后,我再度见到他,没想到他居然长了个子,一下子窜了老高——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小小一只。我叫墨竹,可我哪里是竹,他分明才是竹。因为只有竹子才会一夜之间从小小的笋芽抽成幼竹。
他见我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围着我喊了半日的“墨竹哥哥”。
有人的地方就总是充斥着尔虞我诈,这也是我讨厌人类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太子早逝,两位皇子夺嫡,五殿下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殃及的池鱼,没过多久我们就离开了金陵,去了长安。
在北离驿馆里的日子过得其实挺不错,虽然没有山上的日子悠闲自在远离纷争,但周围也没有什么需要时时提防的阴谋诡计。
殿下总是和唐中一起出门,很少带着我和青松。
我们两个整日在驿馆里,他居然不嫌我闷,成日里想着新奇好玩的手段,让我陪着他玩。
有一次他突发奇想,非要拉着我同他掰手腕。
我很想告诉他,我的手是拿枪的手,他一个半大的娃娃,就算是我让着他,他也比不过我。
可他眨着一双无辜的下垂眼,满怀期待的看着我时,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
他的手很小,手指很细,指尖泛着微微的凉意。就像小猫的爪子。
他同我握在一处的时候,我没来由地着急了起来。
他怎么还这么小,他怎么还没有长大?
我一点也不想听到他奶声奶气地唤我墨竹哥哥。
我想听见他用像殿下和唐中那种略带了一些磁性的少年音,清清爽爽地唤我一声墨郎。
他只要能这么喊我一次,我就可以为了他去死。
欲望的藤蔓在我的心里跟着他一起长大,他每长高一寸,那欲望就张牙舞爪地多缠绕一尺。
后来,初春的夜里,我搀着怀着孩子的五殿下,听他朝我感慨,情关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