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两相隔(1 / 2)
平淡日子过得快,熬过一个冬天的凌寒,还要经历料峭的春寒。北国的天气又是冷热交替的频繁,冷成冬的彻骨,热出夏的错觉。
傍晚之时,叶文熙在壁炉旁烤火,叶梵生拿了一块膏药在火边翻烤,又帮叶文熙贴到膝盖上,“文熙,感觉怎么样?还疼的厉害吗?”
叶文熙按了按膝盖,暖意融融,他不是乐天派,只是认命了,“落下病根了,刚恢复那会儿逞强,没少蹦跳,好在已经够坏了,往后也坏不到哪里去。”
叶梵生抓了一把他炙热的脸蛋,窗外暮色隐约,“总说傻话,这几天比冬天还冷,别大意。你在家呆着,我再去给你抓点药。”
如果思念也会积劳成疾,那他已然病入膏肓。可这痨病怎么就这么厉害,没有治好的时候,中药西药都是治标不治本,“让下人去就好了,你还跑那一趟干什么?怪远的。”
叶梵生笑说,“别人去抓药我总不放心的。”
叶梵生照旧从奥租界跑到三岔河口的一家中药堂,给叶文熙抓完药,他在药堂门口遇见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姑娘的打扮贫寒,但朴素干净,皴裂的小脸被冷风吹的通红,眼瞅着天要黑了,一个孩子在外面游荡不免太过危险,叶梵生走近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别乱跑赶快回家吧。”
小姑娘在药堂门口逡巡,因为囊中羞涩而不敢进,柜台后的大夫边称量药材边蔑了一眼,显然不耐烦道,“这妮子我赶走三回了,怎么又来了?都说了她娘那个病治不好!”
叶梵生拍抚着小姑娘单薄的肩膀,扭头问道,“悬壶济世、仁济天下怎么说这般刻薄的话?”
那大夫知道叶梵生是城北一带有钱人家的少爷,这年头能称爷的不多了。大夫陪笑道,“瞧您说的,咱这百草堂是老字号,我要是见死不救岂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我去看过了,她娘染了疟疾,她爹一个穷酸书生,赚点钱不够养家糊口,全耗在她娘的病上,再说这病满大街都是,无底洞似的花钱也治不好。”
别的不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够人难受的,落到妻儿也养活不了的地步。叶梵生动了恻隐之心,小姑娘突然跪下来抱住了他的腿,哀声央告道,“叔叔,你救救我娘吧!我家那边整天打仗,爹爹才带我们逃难到这儿的,娘害了病就要死了,我家里没钱,爹要把妹妹卖了,叔叔,你帮帮我们吧!”
小姑娘哭泣起来,用手背抹眼泪,大夫在一旁说风凉话,“东北乱套着呢,别说东北,到处都打仗,活一天算一天。”
整个大清朝都岌岌可危,人人都想着多活一天是一天。人心肉长,更何况为人父母,不是逼不得已不会想着卖孩子。叶梵生把小姑娘扶了起来,让大夫抓药。大夫没有推托,只是叹了口气,“白花钱。”
叶梵生把药包交到小姑娘手上,按照大夫的话嘱咐她怎样煎熬服用,让她赶紧回家别让爹娘担心。
小姑娘喜极而泣,连连鞠躬道谢,叶梵生要走之际,小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了他,眼中含泪笑容可掬,“叔叔,这个给你。”
叶梵生伸手接过,刺绣的锦囊,满是晴阳和春花的香味。
叶梵生回到家已经天黑了,赶紧熬药给叶文熙喂了,相偎着和衣而睡。中草药味渐渐从鼻腔里消弭,叶文熙在他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青春年少。叶文熙整个蜷在被窝里,翕动着鼻翼在他周身嗅了又嗅。
叶文熙做了一个好梦,整个梦都是袭人的花香,梦见回到老宅后院那一夜,仍旧是春末夏初的月光,仍旧是格外澄明,仍旧把人淹的通体透明。他没有因为程子芳对叶文锦动手,叶文锦也没有不分轻重弄残他,往后更不会有那么多的痴怨纠葛,爱恨别离。而后庸俗不堪、四平八稳活了十年,皆大欢喜。
可事实是他的年少什么都没有,画面也永远是阴翳惨白的,他像个孤魂野鬼活在陈茂源的阴影里,他还记得在津郊有一个女人,温婉美丽……
故梦陆离之中,他一个人伫立在荒野之上,身边百花开,百花杀,只要叶文锦在,永远没有花团锦簇的时候。他又分外明白,叶文锦才是他的花团锦簇,他不在,他要永远消受无边的孤寂落寞。
正如金钰霖所说,下南洋,只要有胆,遍地是金,他命里富贵。这两年靠着雇人盗墓,倒卖古籍文物白手起家,把碧玉觞、金足樽这些天朝宝物运往东南亚一带的皇室手里,有了资本他很快就打通了一条财路,靠着贩卖丝绸茶叶、偷渡鸦片人口发迹,不敢说富可敌国,绝对腰缠万贯。而且这几年革命闹的越来越厉害,各地的藩镇割据势力都蠢蠢欲动,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的,和天下相比,谁还会局限于小仇小债,再说时隔已久,那笔账早烟消云散,实在不行还可以更名改姓再卷土重来。
金钰霖准备回天津卫,启航前几天,他想起了叶文锦。他自认是个薄情的人,和龙天下玩腻了,能一脚把他踹进黄浦江;和叶文锦玩腻了,能把他毁坏干净,他最好的时间都用来顽了,玩弄别人也玩弄自己。
无来由的,他就是想看看叶文锦,他从暹罗出发到米沙鄢,在宿务停港,华人街区却打探不到叶文锦的消息。
叶文锦能有什么活头,纵使不在与世隔绝的荒山野岭,举目无亲,他没有归宿和依靠,繁华热闹和千千万人都与他无关,他想回家,要钱,自此能抢一点是一点,能赚一点是一点,不要脸面了。
叶文锦知晓金钰霖的手段,为的就是让自己孑然一身,跑都无处可跑,他可怕,叶文锦怕过了,知晓了,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他此后邂逅的完全是肮脏污浊,世道把他碾磨透彻,碾磨的粉身碎骨。
金钰霖是在本土的一位富商那里找到叶文锦的。
来到门前,金钰霖不懂土著语,只是双手合十冲门房微笑,那门房是个黑面皮的少年,却脱口而出流利的中国语言,“先生是要找人吗?”
金钰霖突然觉得少了很多阻碍,有礼貌地问道,“请问佩先生是住在这里吗?我来拜访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