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泪十(1 / 2)
人心难测,有些人的心如坦途,光明浩荡,一眼望得到尽头;有些人的心如沟壑,藏污纳垢,谁也不知哪一步会突然踩空。
十五岁的朝露涉世尚浅,对人心的险恶毫无概念,这一脚踩进泥淖,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发现陈小姐失踪时,朝露脑袋里“轰”的一下——她没怎么读过书,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心情,谈不上愤怒,也无所谓失望,一定要找个说法,那就是……天塌了。
是的,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陈府是她唯一的寄身之所,而在陈小姐失踪后,这最后的避风港也塌了。
“……发现陈小姐离家出走,陈老爷勃然大怒,他暗地里派人将整个南浔城,连着城外方圆三百里翻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阿妁怜悯地看着那长发披面的女鬼,轻声往下讲述:“南浔陈家传承百年,是当地数得着的名门世家,陈小姐和情郎私奔的秘闻一旦传开,陈家声名立刻毁于一旦。”
“为保陈小姐名节,也为保陈家百年清誉,陈老爷死死捂住女儿失踪的消息,对外宣称陈小姐因病去世。不仅如此,为了封住知情人的嘴,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将陈小姐的贴身丫鬟钉入棺材,活活埋入墓穴。”
“活埋”两个字像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狠狠咬住丁允行的耳朵。他打了个寒噤,不敢置信地看向魏离,却发现这女孩面无表情,眼皮也没眨一下。
丁允行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早知道了!
白衣女鬼仰面朝天,这一回,她发出一声真真切切的嘶嚎,胭脂似的血泪划破眼框,将脸孔割得四分五裂,她哭得难以自已,毒刺一样的指尖不住战栗。
那张脸虽然狰狞吓人,像是刚从日韩恐怖片场里穿越来的,丁允行却觉得反而没头一回看见时那样畏惧,隔着那层支离破碎的血痕,他甚至隐约发现,这女鬼的五官其实稚气未脱,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
“她还是个孩子”……这几个字刚从脑海里钻出来,就如一辆半路杀出的加长版林肯,狠狠撞中了丁允行的心脏。
“……没人在乎她只有十五岁,也没人在乎整件事中,她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在那个年代,人命比纸还贱,一个小丫鬟,死了就死了,偌大的陈府,上下数百号人,多一个少一个,没人会过问。”
阿妁走到那女鬼身边,轻轻摁住她抖成筛糠的肩膀:“真正应了她的名字,朝露——朝来暮逝,这一生就这么匆匆而过。”
魏离闭上眼,那口酝酿半天的气终于从胸腔里吐出来。
丁允行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窜,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了,从指尖一路逆袭到心脏,差点当场化成一座石雕。他僵硬地看了眼女友的亡魂,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下,慢慢往前走了两步。
魏离倏尔睁眼,皱眉盯住他的背影。
“冲我来……”丁允行听到自己的牙齿不住打战,好几次险些咬断舌头,却终究挤牙膏一样把那三个字挤了出来,“所有……所有事都是因我而起,你有什么冲我来,我替她偿命!”
魏鬼差忽然一阵手痒,有那么一瞬间,很有冲动将这不分场合瞎逞能的小子一手刀打昏。
丁允行可不知道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已经在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圈。他咬了咬牙,几番挣扎,终于将最要紧的那句话丢出来:“你……我可以再死一次,你拿我的命还给她,放过小宁吧!”
魏离:“……”
明知这么想不厚道且不合时宜,魏鬼差还是开了两三秒的小差,心道看不出这小子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子,该说人不可貌相,还是我太狭隘了,没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就听阿妁保持着平淡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打破了丁总的幻想:“你欠她的,已经还清了,其他人欠的债,你还不了,也没法还。”
这女人……不,是女鬼差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丁允行自忖嘴皮子也算利索,在她面前却愣是没用武之地。
一阵夜风顺着半开的窗户卷进屋里,丁允行打了个哆嗦,额头刷刷往外冒着汗珠:“只要你们放过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她要什么?我给她烧纸钱元宝行吗?要什么都行,就是、就是你们能不能别带走小宁?”
“你们不是鬼差吗?鬼差不是要遵守冥界的法则吗?难道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厉鬼作祟,杀人害命?”
他话没说完,就被女鬼差冷笑着打断。
“丁先生,你搞错了因果,”她冷冷地说,“不是厉鬼杀人害命,而是你和你的女朋友先害死了她——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活了三十年,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吗?”
丁总活了三十年,头一回被人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整个人懵在了原地,半晌回不过神。
魏离实在看不下去,把这发挥失常的小子往身后扯了扯,抬头看向同僚:“阿妁,一定要这样吗?好歹是对有情人,非得拆散了不可吗?或者可以向冥王大人陈情,说不定……”
她话没说完,就被再次打断。
“阿离,你当了三年鬼差,应该知道因果循环是天地间的至理,任何人都没法违抗,你是这样,冥王也不例外。”可能是交情不错,女鬼差对着魏离的态度温和了不止一个八度,“何况,这个故事还没讲完。”
她转向丁允行,眼睛里的温度重新降回冰点:“你和陈小姐私奔后,两个人逃到北边,隐姓埋名,过了三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日军吞并东北三省,三十万东北军不放一枪一炮撤回关内,将大好河山留给外敌践踏。”
“由于政府的不作为,民间爱国人士组织了抗倭团,暗杀日军要员、刺探军事情报,屡次三番之下激怒了日军高层,宪兵队使出种种手段搜捕围剿,大批抗团人士被捕入狱,城内一片风声鹤唳。”
女鬼差定定地看着丁允行:“你背着新婚妻子加入抗团,明知这条路九死一生,唯恐有朝一日身份暴露牵累到她,于是故作绝情,对她始乱终弃。你的本意是想逼她放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却没想到这女人认死理,就算被你抛弃,也不改初衷。”
“你一走多年,音信全无,她就一直守在你们俩的旧居中,三年后,思念成疾,抑郁而终。”
“抑郁而终”四个字仿佛一个指令码,瞬间重启了丁总濒临死机的大脑,那一刻,冥冥中的那道闸门轰然打开,无数浮光掠影的片段倾巢而出,呼啸着淹没了他。
恍惚中,他似乎和一个女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女人拽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着什么,他却一把扯开衣袖,毫不留情地将这女人推搡到一边。
“都是因为你!”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背井离乡,跟只老鼠似的躲躲藏藏!”
女人哀哀哭泣:“可我也为你放弃了一切……我是那么地爱你,我爱你啊!”
丁允行听到自己胸口中发出很轻的一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裂了,呼啸而出的热流一路蔓延到眼角。然而,他看也不看那女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家门,“砰”一下甩上门。
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
他在外漂泊三年,这三年间,他换过无数个身份,无数次从家门口经过,却始终不敢走进去——也许是因为知道这一步迈出,这间小小的旧屋就将彻底被腥风血雨所淹没,也或许是因为,他只是太懦弱,没勇气去面对一屋子的物是人非。
直到某一天,他再一次经过家门口,看到家门反锁,锁上落下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才预感不妙,忙不迭去找左邻右舍打听,却得悉早在三个月前,这家女主人已经因为久病不治,郁郁而终。
那一刻,他全身力气都像是被抽光,得了软骨病似的瘫倒地上,半晌,忽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两耳光。
前世今生以一种只有丁允行自己能解读的顺序交错在一起,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个不停,几乎转出青光眼来。他往里倒腾了两口气,不知怎么重心不稳,整个人向后栽去。
魏离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这男人趔趄着站稳了,堪堪飘出头顶心的三魂七魄重新跌回主心骨。
“……虽然你的初衷是为了保她周全,可因果二字,不看过程,只论结果——你前世负了她,今生注定不能和她白首偕老,”阿妁淡淡地说,“不仅如此,上一世她因你病故,这笔债拖到今生,你的姻缘线从一开始就是断开的,你这辈子注定不会再有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