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鸾(1 / 2)
元景一肚子郁郁之火,只恨无从发泄。出了帐门, 往来所见全是楚驭的旧部。先前关于他们的闲话已传的沸沸扬扬, 昨晚宴会上的事一传开,众人看到他, 眼神中更带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元景被他们看得心烦, 随手牵过一匹枣红小马, 便往城外去。
扶桑城上下欢饮了一夜,守城官兵醉眼迷蒙, 只觉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再看时,便没了踪影, 他心里不安, 问道:“唉,刚才是有人过去了吧?”
那人也在懵神, 打着哈欠, 口齿不清道:“没有吧?这天都还没亮呢, 再说昨晚不是有个百夫长入城,说外头有西魏流寇作乱,求咱们城主派兵剿匪么,哪个不怕死的, 敢单枪匹马的往外跑?”
另一人插话道:“昨晚城主和王爷他们都在喝酒, 就先把人安排到馆驿住着了, 现下消息还没递上去吧?”
先前那人摇摇头, 不怎么关心地应了一句:“那便不知道了。”
冬雪尚未融尽, 几只大胆的野兔悄悄探出洞中,啃食枯草。北疆初春风寒入骨,元景在凛风中挥鞭狂奔了大半日,心头那股闷火才消减了些许。许是因为战事的缘故,他出扶桑关这么久,沿途也未见到什么行人商队。想起从旁人那里听来的扶桑关旧日的热闹场面,又是一阵烦闷。他从昨晚起便没吃过东西,在马背上颠行了一日,此时有些头晕,可一想到回去便要面对那个人,顿时又觉得倒胃口,索性信马由缰地闲逛起来。
今日是个阴天,黑压压的乌云笼罩着天宇,元景在饥寒中走了一天,临近傍晚,才看到一个村落。入内一看,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安静的近乎诡异。他隐约听见近旁的一扇小窗里传来咳嗽声,便上去叩门,只敲了一下,便听里面“砰”的一响,似什么摔碎了。
有人透过门缝朝外望了望,声音有些慌张:“是谁?”
元景退了一步,让他看的更明白:“我是路过的,想进来讨口水喝。”
里头一时没有回音,元景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这家人不喜生客,也没勉强,牵过小红马便走了。没走两步,只听“吱呀”一声,木门开了些许,元景回过头,见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趴在门边偷看自己。两人对望了一阵,那孩子回头道:“哥,不是魏人。”
元景被他们请了进去,这才知道有人在村子附近发现了魏寇踪迹的事,先前他们就祸害过邻村百姓,乡亲们骇破了胆,只得闭门不出,以求自保。元景听闻此言,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伙人既露了面,必定会再来,草草用了些茶饭,便要回城去调兵。家主是个年轻人,入冬后生了一场病,至今还在卧床静养。他见元景衣饰华贵,气质不凡,又听他说是扶桑关里来的,态度越发恭敬客气,称百户长已经去禀告了,眼看天色已晚,路怕是不好走,留他住上一晚,明日再回去。
眼看一场大雨将至,夜晚行路,的确多有不便,元景只得道:“那就打扰了。”
许是白日累狠了,一闭上眼,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外头雷声阵阵,也全没听见。大约到了午夜时分,他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睁开眼一看,外头火光大起,连窗户都被映的通红。元景赤足下地,透过窗缝,见滚滚黑烟冲上天宇,漫天阴霾下,身穿甲胄、持刀砍杀的魏兵,如地狱来的恶鬼般冲入人群中。
正是骇然之际,门忽的被人重重推开,那孩子冲进来道:“大人,魏兵杀进来了!我们快走!”
他们搀扶着病人,往村外逃去。整座村子已经乱了套,魏兵放了火,村民们全被赶到了街上,两个出口都有人拿刀守着,他们逃而不得,哭声和喊杀声震的人耳根发麻。魏军挨家搜括草药物资,见到妇孺老幼,挥刀便砍,成年男子则用牛筋绳捆了,拴在马后拖行取乐。
孩子牵过马缰绳,交到元景手上,仰头道:“大人,您先走吧。”这家家主也在后面连连催促。元景急的满头是汗,口中道:“要走一起走!”手臂一抬,将那孩子抱到马背上,还待扶他哥哥,只听一名魏兵高声道:“那边还有!”说话间,一支尾羽带火的铁箭便射了过来,正中那年轻人的心口,少年悲切的喊声响起:“哥!”
那年轻人口鼻溢出鲜血,只轻飘飘地推了他们一下,便倒地身亡。元景见几个魏兵朝自己冲来,飞快地在他鼻息下探了探,闭了闭眼,即解下大氅,将他的尸身盖住,身姿一跃,策马而去。箭雨不断从身后飞来,元景抱紧怀中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体完全俯在马背上艰难逃命。先前那名魏兵一击不得手,打了个响哨,唤来三五同伴,紧追不放。
那孩子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忍泣道:“他们要追上来了,我们会……会死么?”
□□红马的脚力远不如西魏铁骑,被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元景下意识按下手腕上的机枢,手指一动,才想起臂弩丢在楚驭营帐里了,恨恨的骂了一句,切齿道:“不会!”一句说出,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对,害我伤我的都是别人!我凭什么要死!此念一出,自胸膛中冲出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楚驭的一晃而过的面孔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正是分神之际,忽见一条断崖横在眼前,约莫三四丈远,其下云雾缭绕,深逾百仞,红马心生畏意,竟止步不前。魏兵已近在咫尺,趁此良机,一记响鞭飞来,死死咬住元景的手臂。元景拔出匕首乱砍了几刀,未料这马鞭中混了精钢,一时砍之不断。他当机立断道:“抱紧了!去扶桑关,找……找须弥城主!”手腕一翻,一刀刺在马身上,红马吃了这一疼,狂性大发,头颈高昂,朝对岸一跃飞去。
它四足离地之时,元景也随之往后飞去,他仰头摔倒在地,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要被震吐血。为首的魏军下了马,气急败坏地抽了他几鞭子:“我看你还跑!”元景抬手挡了几下,那人一脚踢过来,正踢到他后脑,元景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在一阵低低的哭声中,他艰难转醒。周围黑漆漆的,隐有天光从外面透过来,其时身体冷的打颤,后脑更是阵阵抽搐般的剧痛。有人用嘴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破水袋,给他喂了点水。元景虚弱道:“这是在哪?”那人在黑暗里摇了摇头,过不多时,只听皮靴踏地声而来,有人在他们头顶一掀,将那面黑布揭开来。
元景被阳光刺的眼睛一疼,下意识想要抬手去挡,偏生双手被缚在身后,只得作罢。这四四方方的铁笼里关了七八名男子,此刻被人拿鞭子赶了出来,驱牛赶羊般送到一个破败的马厩中,里头已绑了不少人,许是受了太多折磨,看人的眼神都是麻木的。魏兵骂骂咧咧地将他们赶到一处,先前有私藏的人被搜罗出来,都挨了一顿打。
元景双手被缚,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只能闷头躲避。此时只见一个武将匆匆而来,喝退打人的那个,朝众人道:“你们有没有会写字的?”魏兵好奇道:“文小队长呢?”那武将叹了一声:“他伤得太重,昨晚去了,将军自己不愿动笔,叫我来找个替他的。”见众人迟迟不回答,拿着佩刀在人群里一捅:“老子问你们话呢!”
这帮人多是乡野村民,大字不识一个,闻言皆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只听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会。”
那武将大手一挥,将元景提了出来。元景胸口疼痛欲呕,草草吃了点东西,便被人按到小案前。武将把那名文小队长先前所写的草件拿了出来,拍到元景面前,命道:“照着誊抄一份!”
元景拿起来粗粗一看,见纸上所写的正是当日城关被破的原委,洋洋洒洒几十字,大半都在痛斥魏太子私开城门,引狼入室的失德之举,最后才是他们欲从燕关突围的计划,乞请魏主派兵接应。末尾以小楷写着一个名字,正是魏军守城主将:秦雁锋。
元景心念一动,想起从前在宫里时听到的传闻,据说秦雁锋的生母是西魏数一数二的美人,连后来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也是因为有几分肖似她,才被魏主如此宠爱。多年前命妇入宫朝拜太后,她与魏主相遇,被强留宫中数月,太后亲自下诏,魏主才不情不愿将她送出。其时秦老将军正在边关御敌,他回京时,夫人已身怀六甲。这桩丑闻闹的沸沸扬扬,魏主加官进爵,大肆封赏了一番,想要安抚这位老臣,然秦老将军无颜面对京中同僚,孩子出生当晚,便离开京城,多年不归,直至战死。
魏主本欲迎这位夫人入宫,未料她听见夫君死讯,便吞金而亡。她死后,魏主便将秦雁锋接到宫中长住,一应用度,皆与皇子相当,直到他成年后,才将他放出宫。
魏主的荒唐是众人皆知的,皇子们生怕他一个糊涂,真认下秦雁锋这个儿子,他们各自争嫡夺权斗个不休,唯独在此人的事上态度一致,连带他们的门客党羽也不待见他。秦雁锋在朝堂日子艰难,回到秦家,也多受非议。人人都乐见他落难,因而他送出去的信,无一能呈到魏主面前,
那人见元景迟迟不动笔,凶神恶煞地斥道:“愣着做什么!快写!”元景略一思索,即提笔蘸墨,就在他疾书之时,帐中又进来一人,一见这场面,叹道:“将军还不死心,这信都去了两回了,若是陛下有心接应咱们,早该有回音。要我说,不如上山做个流寇,还能保一条命,这么耗下去,早迟是个死。”
那武将斥道:“休要胡言,陛下那么看重将军,不会不管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信没送到御前,咱们再试试。”另一人叹气不语。俄而信成,那武将匆匆看了一眼,命他另留一份誊件,便唤来信鹰,把信送了出去。
当晚下了一场大雨,马厩破败,半点遮挡之能也没有。元景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白,脑海中一阵阵晕眩,闭上眼睛似乎就能睡去。困意一起,他便死死咬住嘴唇,暗自道:“不能睡!”他拼命回忆着从前的事,楚驭的身影接连出现,他恨得心口阵阵酸痛,在怒火中挣出几分活下去的意志。
冷到手足都没了知觉时,只见如萤般的烛光自远方亮起,有人撑着伞疾步走了过来,正是白日里那个武将,他提灯一照,将元景提了出来:“将军要见你!”
元景对其中缘由心知肚明,见身边之人满脸担忧之色,勉力笑了一下,便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路上摔了几跤,入帐之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望之颇为狼狈。抬头望去,见一玄衣武将坐于案前,桌上摆着的正是他早上所写的信。元景隐约感觉这人有些眼熟,还在苦思之际,就见那武将抬起头,扫了自己一眼,晃了晃手中那封信:“这是你写的?”
这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元景如遭雷击,一瞬间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当日他在河边救下的魏将!侍卫见他只顾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主将,一脚踹过去:“我们将军问你话呢!”
元景被踹的连连咳嗽,秦雁锋比了个“住手”的姿势,又道:“你为何要这么写?”
元景一时不知该不该提起旧事,犹豫了一下,艰难道:“自然是为了救将军。”
秦雁锋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信上字迹劲健有力,然绝口不提祈兵接应之事,字字句句都是在伏低做小,自承己过。称当日魏关失守,乃是因自己指挥不利,连累率军抗敌的魏太子险遭不策。他自知犯了大罪,愿留在燕境杀敌报国,哪怕身死敌手,也无怨无悔。临死上表,以告忠心。
秦雁锋道:“为了救我?”他站起身,漫不经心走到元景面前,旁边的侍卫抓起元景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元景脸上脏的要命,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清明。雁锋抬手拂开他湿漉漉的乱发,与他目光相对。元景头皮被勒得生疼,竭力平静道:“是。”
秦雁锋轻笑了一下,示意侍卫撤手,蹲下来,索性将他脸上的泥水也一并擦了去:“怎么救?”
元景喘息道:“当日城破的缘由人人皆知,多半只有魏主不晓。贵国太子乃是储君,有错也是没错,自然盼着将军死在大燕,好替他背上骂名,将军不如遂了他的心愿,自请降罪,他名正言顺地得了个替罪之人,纵使不出手援救,料想也不会阻人将信送到御前。”
秦雁锋捏住他的下颌,逼视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手劲极大,元景被他捏的生疼,他身上阵阵发冷,看人都有了重影,觉察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脸上,迎着他的目光,艰难道:“燕人。”
秦雁锋目光不动:“我把你抓到这里,你既是燕人,为何要救我?”
元景身体晃了两下,被他一扶,方才跪住:“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求将军收到回信后,能答应我一个请求。”
秦雁锋看了他许久,忽的话锋一转,道:“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元景对他无力地笑了笑,实在支撑不住,向一旁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