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二)(1 / 2)
四月未半,边关战事便起。西魏一支五百人小队, 兵行险路, 自万丈孤崖下攀行,奇袭大燕运送粮草物资的队伍。齐门关守将闻讯, 亲率三千部众出战。不料这却是个釜底抽薪之计。其时北疆冰雪未消, 寒风刺骨, 西魏军竟不惧寒冷,凫水潜入。以至他前脚刚走, 便有人杀进营寨。燕军首尾难顾,陷入苦战。渠犁距齐水关不过三百里,魏军破关之时, 烽火台狼烟大起, 亦无人出城相救。一日之间,竟是全军覆没, 齐门关也落入魏军手里, 自此大燕丢失了西南重镇武阴的屏障。
楚绍行事机敏, 噩耗传来,即令五万驻军驰援,总算守住乐阳、安州等关隘,未让他们接连一线, 铸成犄角之势。只是大军压境当天, 有一人于千仞高崖之上放出一支响哨银箭。呼啸风声之中, 飞星破光而来, 箭芒过处, 神武军大纛燃起大火,碗口粗的旗杆应声倒地。一只白羽苍鹰于空中盘旋数圈,迎着火光投下齐门关守城将军曹维的人头,一声唿哨过后,隐入云中不见,山崖上之人亦无影踪。
那枚银箭钉死在旗杆之上,三人合力方才拔出,楚绍接过来一看只见箭杆上刻一小字:秦。不用想,定是此番领兵奇袭之主谋,西魏龙驹将军秦雁锋。此人为将门之后,父亲秦却为西魏镇国大将军,早年与大燕交战之时,为神武将军斩杀。此番他主动请缨,要国仇家恨一一相报,此一箭乃是与神武军宣战之箭,一场血战迫在眉睫。
楚绍年纪虽轻,行事却稳。自命人将银箭收下,为免前方有埋伏,命大军徐徐而行,遣人探道不提,及至驻兵曲昌城下,立刻调兵遣将,将四座关隘守得如铁桶一般,就此与西魏军呈对峙之态。
正是战事吃紧之时,偏生赫齐那边又出了乱子。乌什图见派去的家臣久久不归,亦无消息传来,不知弟弟又在搞什么名堂。如今局势不比从前,若他犯了什么糊涂,事后清算起来,整个部族都担待不起。当下便带着五百近卫军亲入渠犁,问个究竟。熟料兵马刚踏入城门,便被扣押住了。乌什图亦遭软禁。
兄弟二人在渠犁王宫大吵了一架,有人听到只言片语,乌什图大骂弟弟“胆大包天,鬼迷住心窍了”,说到急处,竟与他动起了手。
乌善一改从前对兄长的畏惧,脸上挂彩而出,亦不不肯松口服软。反令人收缴哥哥的王印,大有事不成则反之意。赫齐守将急书入京,乞请大燕施以援手,救出乌什图。
此事于当今战局不亚于雪上加霜,消息传来,楚驭震怒之余,还有些惊讶,从前只拿乌善当个小孩子看,万不想他竟有这等气魄。如今大燕要全力抗击西魏,无暇顾及他兄弟二人之争,想来他是一早就掐算好了来的。
只是楚驭隐约觉得,他的意图并不在此。正月宫里那场大火烧得举国皆知,他与元景私交非同一般,听闻噩耗,自然是坐不住的。因此事发难,也有未可知。
元景对他这位好友的大胆勾当自是不知情,自打他敢出门之后,性子是越来越活泼,比之小时候也不遑多让。有一回见楚驭令牌上的花纹好玩,硬是扣下来玩了一晚,隔日楚驭来要,他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楚驭才训了他几句,又把他给吓着了,在屋里躲了好几天不出来。楚驭拧不过他,晾了一日,最后还是屈尊降贵,好声好气地来哄这个小祖宗了。至于令牌,着人重制便罢,至此不再提。
今夜京中没了宵禁,天色虽晚,尤见灯火点点。楚驭抬头之时,便见元景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鹅黄色的春杉,线条服帖,将他英挺的身躯勾勒分明。琉璃抹额之下,面容秀美干净,一双眸子漆黑如墨,眨眼时隐见波光流动,似星子落入其中。
虽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打扮,可一出皇城,还是引来了不少目光。只可惜小公子身边站着位高大威武的保镖,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气度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不好招惹。因而虽有想同小公子结交的江湖人士,也都把念头扼杀在肚子里了。
距离上回两人出游,已过了一年多。今日虽不是什么节庆,夜市仍旧热闹非凡。楚驭见他脸上隐有笑意,开始还肯放他自己一个人瞎跑,可行至朱雀街时,人头攒动,他一眼没看到,元景竟然没入人群里了。好在他如今痴痴傻傻的,也不晓得乱跑。看不到楚驭,就自己乖乖站着不动了。楚驭找到他时,就看他站在那里,不住地用袖子擦着脸,也不知是不是给人轻薄了去。这下可不敢再放开他,一路拉着揽着,再没让他离开自己一步。
闲逛到中秋那日,两人买花灯手串的摊子前,元景目光停了一瞬。楚驭做了个手势,远远跟在后头的侍卫便上前将摊子上最大、最明亮的那盏花灯买了来。元景提在手上,也没什么欢喜模样,又走了一会儿,闷闷道:“我不想逛了。”
楚驭看他神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元景只是拉着他的手,不言不语,及至到了那座美轮美奂的画舫之上,众人退下,他才一脸郁郁地坐到船边,提起裙摆,晃着自己脚上的足链,片刻之后,轻声道:“刚才有人看到我戴着这个。”
这一路走来,也只有跪在街市待卖的鲜卑奴才手足戴镣,他一个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却跟奴隶一个打扮,的确奇怪非常。楚驭不必多问,也知道别人看到时的表情,安抚般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别管他们。”
这话显然没能安慰到元景,他将鞋脱到一边,用小脚趾挑开楚驭的裤脚,见他脚踝处空空如也,茫然道:“为什么就只有我戴着这个?”
楚驭沉默了一会儿,将他揽到自己怀里,轻轻地说:“因为你不听话,带着这个,你就跑不了了。”
元景不高兴地将脸埋在他胸口,过了许久,闷闷地声音传来:“要是我听话,能把它拿下来么?”楚驭低头在他发顶亲了亲,却是无话。
河岸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元景被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只见空中姹紫嫣红,万花齐放,竟是无数朵烟火腾空而起,银光逐星,白烟翻滚,将他们所在的这方天地照得透亮。及至四野寂静之时,余烬如萤落下,恰似星光飞舞。
最后一点萤光消散之时,元景闭了闭眼。楚驭把他抱坐到自己身上,耳语道:“去年临走前就叫人准备了,本打算等你今年生辰放给你看的,喜欢么?”
元景垂下睫毛,看着漆黑夜色中无声涌动的流水,呢喃般道:“喜欢。”
然而表情蔫蔫的,像是提不起劲一般。楚驭捏着他的下巴,轻笑了一声:“你这可不像喜欢的样子,今天玩的不开心?”
元景摇了摇头,自己碰了碰肩膀:“这里很痛。”
楚驭一怔,这才嗅到空气里有很重的湿气——雨季快要来了。每到要变天的时候,他肩上的旧伤便疼的厉害,太医们来了许多次,也没什么好法子。楚驭宽厚的手掌罩在他肩上,觉察到他不自觉的颤了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一声痛说完便罢,元景也没什么磨人使性子的举动,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丝带,对着楚驭的脚踝比划了一下。楚驭道:“又在玩什么?”
元景鼻音很重地说:“我也把你绑起来,免得你跑了。”
这句话说的孩子气十足,楚驭一时分不清他是在撒娇,还是又糊涂了,将人抱得更紧了些,笑道:“你在这里,我能跑到哪里去?到了天涯海角都要想办法回来找你的。”
元景“嗯”了一声,但把玩丝带的手却是不闲着,眼睛看着他的脚踝,俨然是不死心。楚驭看了他一会儿,笑道:“带你进去做……让你舒服的事,好不好?”
元景有些茫然道:“什么舒服的事?”被他在腰上捏了一下,又把小脑袋低了下来:“没有舒服到呀。”
楚驭这阵子与元景欢好了几回,次次都照他喜欢的来,闻言一怔,怀疑这小坏蛋是故意的,挠了他几下痒痒,问:“没有舒服到?那你那晚咬着我不放做什么?”元景不耐烦地赶了他一下,不想搭理他。楚驭也没放在心上,拿了件披风裹住他,念头一转,思索起军务,由着他自己玩闹去了。元景摆弄了几下,却又没什么动作了。手心摊开,由着丝带随风而去。楚驭随口道:“又不玩了?”
元景疲倦地靠在他肩上:“你要跑了,我去找你就是了。这个……”他晃了晃脚上的镣铐:“很难受。”
最后几个字说的又轻又慢,楚驭低头之时,见他已经闭着眼睛,像是已经睡着了。楚驭低不可闻地叹了叹,将绑在他手腕上的链条解开。绑得久了,他光洁的手腕上被勒出一道道红印子。楚驭怜惜地抚摸了几下,兀自犹豫良久,指尖一动,却还只是将他抱进去便罢了。
翌日清晨,一封加急密报送到画舫上。有探马查得,魏主见渠犁王乌善态度摇摆不定,派了心腹重臣前去渠犁商谈,夺取燕地后,分立而治。渠犁王迎使臣入城,虽不知他们的谈话内容,但乌善心生反意之事,确是坐实了。
密报之下压着一纸请命状,乃是赫齐十七位老将并神武军守将所书,征讨渠犁之事,迫在眉睫,只待摄政王虎符一下,便要大军压境,诛杀叛君无信之人。
乌什图被囚近半月,杳无音信,赫齐将领们心急也是无可厚非,只是这道军令一出,便是将乌善彻彻底底推到西魏人的阵营。楚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迟迟未允。晚上回到延福殿,见元景趴在小榻上摆弄一把臂弩,随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那位好朋友都要造反了,你倒还有闲心。”元景不耐烦地抬起胳膊,冲着他的方向就是一下子,没有弓箭的弩机自然伤不得人,但楚驭还是被他弄得有点烦躁,将人拉过来,按在怀里狠狠欺负了一通,元景玩得正高兴,极不乐意同他亲热,楚驭在他手心里打了一下,故意凶道:“再不听话,我就拿你去吓唬吓唬他了!”
可三日之后,西魏二十万大军将要朝燕土奔赴的消息传来时,也由不得他再犹豫了。
这日一早,他便匆匆写下征讨渠犁的文书,只待加盖玺印,便可快马送出。却是在此时,一名御林卫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物,恭敬道:“王爷,外头来了几个人,说是渠犁的使臣,想要见您,还送上这枚令牌。”
方青上去接了过来,一见之下,神色便有些不对了。楚驭见他迟迟不过来,随口道:“怎么了?”方青紧紧攥着那枚令牌,走到他面前。楚驭看出他神色有异,皱眉道:“问你话呢。”目光落在他手上,心中没由来一紧,他沉声道:“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