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二)(1 / 2)
送晚膳的宫人如流水般而来,候于殿门口, 方青出来看了一眼, 见菜式全是元景爱吃的,估摸着送进去又要惹得里头那位大怒一场, 便自作主张, 让他们都走了。楚驭面沉如水般站在风口, 目望远空,方青犹豫了一下, 出声道:“王爷,趁着陛下还没走远,属下去把他找回来吧。”
楚驭目光不改, 看着漫天风雪冷道:“找他回来做什么, 让他再杀我一次?”
方青见他右手紧握,俨然不是口中说的那般不在意, 心知他是骄傲惯了, 低不下这个头。今日皇上尚且安好, 他才敢摆出这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万一那位出了什么事,又不知他会如何后悔了。脑海中千回百转,只苦于无从劝说。正在此时, 身后环佩叮响, 暗香浮动, 方青回身一望, 见一个高挑纤弱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他认出这正是楚驭不远千里, 从边地请来的贵客,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楚驭见了她,脸色稍缓,伸手扶她坐下,道:“有事派人唤我便是,外头这么冷,怎么亲自过来了?”挥了挥手,示意方青将门窗关上。姬莘放下汤盅,温声道:“今日得空做了些吃的,想拿来给你尝尝。”掀开盅盖,将香气满溢的瓷盅推到他面前。
这是楚驭在朝月谷养伤时常吃的东西,熬制起来极为费神,他纵然再没心情,也不好拂了她的美意。一尝之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姬莘托腮道:“有几味香料这里找不到,味道不如从前了,也不知还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驭一看她的神情,便知她意有所指,又喝了一口,淡淡道:“无妨,我喜欢的东西,变成什么样都喜欢。”
姬莘静静地看着他,忽道:“对他也是么?”楚驭未料她会直言此事,一怔过后,脸色又沉了下来。姬莘道:“我入宫那日,在门口看了你许久,我从未见你如此看过一个人,就是当年你站在鸣鹿台上看着朝月谷时,目光也没有这么专注过。”见楚驭张口欲言,她安慰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当年是个意外,后来你重修朝月谷,厚葬我的族人,我不肯离开,你便派人在那个终年风沙的地方守着我,我知你心中是想待我们是好的。你对你们的王也是如此罢。他昏迷的那几日,我见你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他在梦里叫了一次你的名字,你握着他的手都在发抖。你亲自为他放了几千盏莲灯,祈他醒来,可他真醒过来了,你却不肯将那些温情给他了。在朝月谷时,你的士兵跟我说了许多你的故事,他们说你是他们见过最勇敢的战士,连赫齐草原上难驯的狼王也对你臣服过。我听他们说起这些时,便想起你跳入大火中,把我救出来的场面,那时我以为你不会有害怕的东西。可我来到这里之后,却见了无数回你因他止步不前的样子,你到底在怕什么?”
楚驭冷冷道:“我什么也没怕,是他不配而已。”
姬莘道:“你害怕了,伊仲长老临终前对我说,让我不要恨你,这种感情可以折磨我,但伤害不了你。你的心是坚冷的,空荡荡的。可现在有人替你填满了,你怕再被拿走。”
楚驭指尖轻轻一颤,语气却不见半分动摇:“不过是些无用的东西,就算真没了也不值什么。”
姬莘叹息般道:“它不是无用的,你也见过吧,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它一缕缕风,一片片叶子的为你带来了整个春天,每一朵花、每一场雨,都是为你而存在的,只要见过一次它在你眼前绽开的样子,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冷了。”
楚驭漠然道:“在意的东西只要握在手里,那花开不开,春来不来,又有什么要紧?实在握不住的,也没有必要在意了。我知你还挂念着族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放下了。”
姬莘摇了摇头,微风拂开她脸上的轻纱,她脸颊上狰狞的伤疤若隐若现,她怅然道:“我放不下,这么久了,我还是会梦到从前与族人们在一起的日子。阿驭,你又真的能放下么?你赶他离开,却下令关闭城门,不许再有人出入,明明气成这样,又叫人送衣服给他,你心里终归舍不下,最后总是要去找的,不如早些把他带回来。他心里受了很重的伤,我陪着他的每一个夜晚,都会见到他从噩梦里惊醒。我虽不知你们是为何闹到这个地步,可要是这世上还有人能医治他,那就只有你了,去把他带回来吧,治好他的伤,也治好你自己的。”
楚驭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担心了。”几口将汤喝完,起身之时,身形顿了一顿:“别去管他,他想走就让他走好了,等他吃够苦头,自己就会回来。”靴声一响,去往昨日安寝之地。
姬莘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轻轻叹了一声。出得门外,见月隐星稀,雪涌不止,偌大一片天地,俱是寒意。
京中夜有宵禁,街上已无行人,加之先帝丧期未过,连青楼楚馆、画舫游船上的灯烛也隐于窗后,放眼望去,周遭黑蒙蒙一片。
元景裹着衣服,茫然地靠在墙上,仰望夜空。此番逃出生天乃是意料之外的事,他全无准备,离宫之后左思右想,打算先去丞相府一趟,再作打算。
孰料才摸到丞相府附近,就看见一队举着火把的将士守在周围,他认出这些人乃是归楚驭调配的禁军,慌忙躲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今晚到处都能看到巡逻的官兵,他左躲右藏,才得以在这个小巷子里栖身。此时他尚不知楚驭下令以后几日关闭城门,不许人随便出入之事,但隐约觉得,他恐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自己走。若他心里不肯放,那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不过是囚笼大了一些。
夜风冷得刺骨,右肩伤处痛得更厉害了,他捂着肩膀,轻叹了一声,一时间,也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容易捱到天明,他冻得浑身发僵,一路避着人而行,待走到龙津桥时,街上已是人声鼎沸,热闹更甚从前。元景不知楚驭是如何将宫变之事隐于人口的,不过如今见了这场面,倒是有几分心安。集市上香气四溢,连晨雾都染着一股腻香味儿。元景从昨天起就没吃过东西,此刻肚饿难耐,走起路来双腿都在打颤,饥寒交迫地来到城门口,却见许多人去而复返,口中抱怨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出个城都要被盘问。
元景探身望去,果见正门紧闭,唯留一道侧门,七八十个御林卫正逐一查问出来进去的行人。他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霎时间怒意上涌,连饥寒都不觉得了。
此时只听身边一人低声道:“莫不是皇上不太好了?我看前番先帝爷归天那阵子,城门也是不许人随意进出。”另一人连连摆手:“可别乱说话,咱们皇上还不到二十岁,年纪轻轻的,哪里就这么容易去了。”那人沉吟道:“话虽如此,可皇上病了一两个月了,连朝政都是王爷在管,今年京城又冷得这样早,人在病中,难熬啊。”
低语声渐渐远去,元景当风而立,被行人推搡了几下,才以袖遮脸,低着头往前走。此时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这是后悔了,他……果然不肯放过我。”想到再被他抓回去后的日子,只觉天昏地暗,窥见旁边就是汴河,真想跳进去一了百了,只是他恨意未消,实在有些不甘心。却不知自己这个浑浑噩噩的模样,已被人盯在眼里。
此时街上官兵虽然不多,但元景恐惧已生,一路上都捡着人少的地方走。行至一个偏僻的街巷时,忽然脊背一痛,似被人狠狠打了一下,他回身望去,见几个贼眉鼠眼的汉子将他围了起来,当先一人生得凶悍非常,多半就是这些人的头领了。元景思绪还未回转,见了这一幕,愣怔道:“你们是谁?”
那汉子伸手在他后颈一抓,将他倒提起来抖了几抖,不想这小公子看起来一副富贵模样,身上居然一个大子儿都倒不出来。元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奋力挣扎道:“混账,你们是什么人,放朕……放我下来!”
站在他后面那人怕他大喊大叫,把官兵招来,抬腿就是一脚,正中鼻梁,元景疼得脑海里嗡了一声,鼻血涌出,复倒灌进鼻腔里,他咳嗽了一声,半天没能说话。那人在他身上搜刮了一通,莫说银子,就是金镯玉锁都没摸到半片,悻悻收手道:“老大,什么都没有!”
那汉子虎目一瞪:“没钱?”将他提高了一点,见他生的眉目清秀,连身上的衣服都带着一股熏香,确是个富家公子哥儿无疑,深觉受骗,一口唾到他脸上:“小子,你要是有钱就快些拿出来,莫要爷爷们动手!”
元景倒悬在空中,脸颊已憋得通红,他用手背抹掉嘴边的血,冷冷道:“我没钱,你杀了好了。”
那汉子才要发作,忽听放风的手下喊道:“老大,有人来了!”那汉子气急败坏地松了手,元景头朝地,重重摔了下去,眼前金星乱冒,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了。这伙人遁逃之际,其中一个冲元景身上的衣服挤了挤眼,领头的汉子一看,这裘衣银白如雪,蓬松柔滑,内衬更是一整匹蜀锦织就,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他喜不自胜,这一把总算没有白干,亲自动手,扒下他的衣服,扬长而去。
元景脸上血糊糊一片,此刻捂着头半跪在地上,他听见身后整体划一的脚步声,挣出一点力气来,慌不择路地朝前跑去。巡逻的御林卫赶到之时,只见一片衣袂隐于街角,俨然还没走远,其中一人欲追过去,领队之人伸手一拦,面色凝重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去管,又看了一眼脏污带血的地面和杂七杂八的脚印,若无其事地带人离开了。
元景跌跌撞撞地跑出老远,身后不见追兵,这才停了下来。他对京中这些七拐八绕的街巷实在全无头绪,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一条偏僻的街道上。此处门庭萧索,行人无几,连风都比别处吹得疾些。可多走几步,便有说笑声传来。他在一处挂着黑乎乎毡帘的酒肆前站定了。为着国丧,民间不许饮酒作乐,此处俨然是仗着地僻民少,辟出一块法外之地,眼下还未到长工歇脚吃饭的时候,里头已聚了不少人。
元景站了一刻,忽然想到:“曹如意去哪了?”他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总觉得他们还在京城里,若是能找到他,倒还有些法子。正想的出神,冷不丁店主掀帘而出,他将那张招工的告示贴在门柱上,回身时,见有人在后头发呆。他将衣衫单薄的元景打量了一通,慢条斯理道:“来招工的?”元景迟疑了一瞬,不自在地点了下头。店主一双慧眼独到,看出元景不像是普通小工,心念一动,颔首道:“那进来吧。”
元景跟在他身后进门,酒气汗臭扑面而来,熏得他倒退了一步。有人高声道:“老钱,再沽一壶酒来。”
被叫做老钱的店主笑眯眯道:“就来。”靠在柜边的伙计搁下记账的笔,应声而去,从堆满酒壶的柜子里随手取了一壶送去。回来时,差点与送菜的伙计迎面相撞,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又回到柜前抓耳挠腮地算账去了。
老钱叫人拿了一身别的伙计不穿的棉衣过来,许是在柜子里搁久了,衣服透着一股潮湿的霉气,元景穿在身上,倒是不怎么冷了,只是没一会儿便觉后颈发痒,探手一挠,摸得一只蠕动的臭虫出来,慌忙丢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