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2 / 2）

“没错，”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感到很无奈，“毕竟那个时候，除了卫皓临我真没想到还有别的人会找上门来，能不多想吗？”

奚南君先附和了我一下，然后算算时间：“嗯？十岁的年纪，家里找个教导小孩的人不是挺正常的。”

我说：“你十岁家里有请人？”

“我没有，”她慢条斯理地说，“但是你有啊。”

我：“？？？”

奚南君：“你忘了，上一世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你身后同样跟着位先生，寸步不离地守着你，我去找你玩还被他递过糖呢。”

我：“…………”

我一直把前几次的经历当黑历史，恨不得早点把它们给忘个干净。奚南君与我不同，她陪我下凡却过得幸福愉快，回来后也时常回味，是以虽然时隔多年，她的记忆却比我清楚得多。我还在一脸茫然，奚南君已替我回想起来了：“那会你姓程，唤人家大先生，他教了你很多年，后来就不知所踪了，你遗憾了很久呢。”

几百年间，我兜兜转转蹉跎过四段人生，脑中记忆交杂混乱，饶是她提醒到这个程度，一时想准确记忆起来也不容易。

然而等我挨个捋过去，在这梳理的过程之中，却叫我发现了另一个恐怖的细节。

那细节当时不以为意，甚至直到前段时间，让我去想都不会发现半点不对劲，唯有此时，在我知道某些事以后再想起来，瞬时间连浑身血液都冰冷了。

我问她：“南君，先不提这个。你还记得吗，我本来压根没想有这第四世的。”

奚南君一怔，也努力回想起来：“……好像是的，让我想想。对，你的第三世得了高人相助，已摆脱了嫁给白狄帝君的命运。本来都已经和我在回天宫的路上了，却又被人拦下来，那个人是……”

是陈水义。我接道。

当时他守在必经之路上，传给我他们帝君的话，请我再入一回人世。

当时我以为他在白狄殿内，理所当然认为让他传话的是卫皓临。

可实际上不是，他听从的对象是文心帝君。

如此一来，我之前的所有认知都推翻了。让我再入一回人世的不是卫皓临，而是文心帝君。

可我那时……还不认识他呀。

那他知道是我吗？

不是奚南君提醒，我都要忘记了。

那一世我姓程，十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个温雅的文士，他成了教导我许多年的老师，他来历不凡，最后又下落不明。而我从第一面开始，就一直喊他大先生。

——他把我抱在怀里，点着书上的诗句，一字一字念出，我的目光便随着他的手指从上至下移动，跟着他读：“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是无意的接近，还是别有目的？

我在他怀里仰起脸来，对方的面容如久远记忆中一团模糊不清的水上浮影，朦胧的白雾遮蔽在我眼前，使我不能看清。

记忆世界产生猛烈的晃动，前世今生层层累积起来，我拂去那层挡眼之物，大先生渐有了确切的五官与轮廓，他低下头来，与我对视着。

晏九嘴角噙着的一抹笑，他苍白的手指摩挲衣上一只鲜艳的翠鸟羽翼，用那念动诗句的缓慢语声，一字一句轻柔地吐出来。

他说，是啊，吾确实等得起。

奚南君担心地说：“小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我茫然地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出来。

平稳的梦境倏然支离破碎，奚南君惊惶无措地站在渐归虚无的地面上，浓郁的黑暗如潮水迅速淹没了她。

剧烈的失重环绕着我，我落下来，重重砸在枕头上。

我醒了过来，手臂僵直，浑身冷汗。

窗外夜色沉沉，我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随即翻身下床，匆匆穿了鞋袜就跑出去。

我从来都无所畏惧，一瞬的迟疑迅速掐灭在心中，我憋足了一口气直跑到晏九的院外。

刚从睡梦中脱离的身躯撑不住突如其来的运动，我一停下来就两眼泛黑，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压着喉间泛起的腥味，去推紧闭的院门。

还未使力，门从里拉开，我推了个空，险些直直跌进去。

晏九自门里伸出手来，稳稳扶住了我。他衣冠整齐，是不曾歇息的模样，脸上带着明显的惊讶：“这么早，又出了什么事来找我？”

我散着头发，刚想开口，却猛地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是跑得太急岔了气。

晏九不明所以，赶忙把我放进去，一手在背上轻拍着，他温声安抚道：“别急，慢慢说，要先喝点茶么？”

我用力摇头，抵着唇撕心裂肺地咳嗽，我想赶紧咳个干净，好快点把话说清楚——但其实也没什么能说的，我只能盯着他的眼睛，断断续续地唤道，“大先生。”

话一出口，担忧与惊讶的神色从他脸上褪去了，我站在那里，努力忍耐喉咙里的痒意，边咳边继续问，“你是大先生吗？”

我说不上心里期待的是什么答案，也道不出现在的心情。但晏九他，他在那一瞬的反应之后，空白的表情又填上温和的笑意。

他慢慢抚过我颤抖的脖子，指掌所触之处温热轻软，我渐渐平息下来，那口自醒来就一直作乱的气终于是喘匀了，不再在胸膛里翻滚不休。

他答道，“真是惊喜，吾还以为你得很久后才能发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