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道(下)(1 / 2)
我出得门外,晏九蹲在路边屋檐的阴影里,双手拎着长衫后摆不让拖在地上,面前是一团黑色的小家伙。
他没看见我,专心致志地对那团东西说着什么。我凑近了听清楚,他原来是在训话。
“……叫你跟踪别人,你居然半路跟女鬼跑了,实在太丢吾脸面。看得开心否?想来下次派你出去得把眼睛蒙住,靠鼻子引路就够了。”
他说得兴起,一指头捣出去,把一尾生着两只短鳍的小蛇戳了个跟头。后者短鳍抱住脑袋,身体蜷成一团滚了两周,眼睛都不敢露出来。
晏九语气并不严厉,不知为何这小东西怕他怕得要死。
我估计这是他灵宠一类的仆从,不好插嘴,幸而训话也到了尾端。晏九见到我出来,草草两句做了结尾,对小蛇一展袍子:“上来。”
它应声而游,头探上去,尾巴交一甩便没了踪迹。我以为是要抱在怀里,然而他站起来便撤手,手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咦,哪去了?”我起了好奇,扒上去寻找。晏九推我一把:“别靠过来,我身上阴气重。”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我也看见他衣裳腰部多出一丛纹路,银灰线络蔓延在深绿布料上,正是一条蜿蜒的小蛇。
晏九若无其事,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对我说:“来晒会太阳,去去寒气。”
我因为惊讶,没心思再违逆,乖乖站过去。阳光洒了一头一脸,我两手搭在眉毛上,问他:“你养阴居?这一身行头上有多少东西?”
阴居就是小鬼,我看那蛇不像能在日光下行走的样子,必然不是活物。晏九的衣服或许是件特殊法器,能收纳灵宠于己身,需要了便放出去,算是变相地驱使灵物。会根据主人指令完成不同的命令,不会逃跑也不会反抗。但是过程中需要强大的心神来镇魂,万一反噬后果也非常严重。
这并不全是阴损之术,常彦就曾送给奚南君一只小灵兽,封在玉里随身带着。那条小蛇看着就不怎么强大,压住魂魄不难,可晏九衣上暗纹不少,不晓得养了多少东西。平常还好,一旦露了弱,有些凶猛的灵物说不定会借机噬主。
他也迎着阳光,睫毛与发丝皆染作金色,瞳孔颜色浅淡:“许多许多,得分出一魂才压得住。”
说罢给我展了领口,是一只娇小的翠鸟。颜色鲜艳,蜷脖缩腿的,圆滚滚团在角落,眼睛也闭上了。
我看着可爱,又栩栩如生,忍不住想凑近了瞧瞧,晏九忙避让开,“别乱摸,这可是我的命。”
“嘁。”我悻悻道。“又不没见过,不打你的主意。”那翠鸟有些眼熟,可是想来又记不起到底是在哪见过,我本来还想仔细看看能不能想起什么,晏九不让就作罢了。
“回家么?”我问。
“你累了先回去。”他说,“我还得去一趟长水巷,把这件事了结了。”
他告诉我,那晚飞絮流川出了事,主犯逃逸。他自己去追寻目标太大,便派了影蛇追踪。
影蛇胆小,敏感,只能于阴影中游走,极不易被发现行迹,是隐匿跟踪的不二之选,却没料到在女鬼身上翻了车——邢娘子鬼生无眠,半夜出门游荡,路边揪出了这条小蛇,揣怀里就带回去了。目标没追着,手下还丢了,差点没把晏九气死。
然而牵绊已结下,他亲自把影蛇要回来,答应的条件便是替那女鬼完成心愿。
具体缘由我不用他再说,现在他头疼的就是怎么让她满意,好放下执念重入轮回。
我不以为然:“你要是觉得麻烦,找人超度了她,经一念什么事都忘了。等黄汤灌下去,谁还在乎这一世愿望实现了没有。”
晏九道:“不要这么简单粗暴,反正最近也没甚么紧要的事,帮她一个忙又费不了多大功夫。”
这人有时真是不怕麻烦,在天宫我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惹人注意,几百年来不知被多少情感八卦缠身骚扰过,对此类事件敬而远之。他倒还自己掺和进去,这原本是与他不相干的事情。
但是他坚持要走一趟,连要去的地点都打听到了。我也不是很想现在就回家,又跟着去了。
长水巷离我家不远,住那儿的人家条件不差,晏九扮作路过旅客,到了门前就敲,好一会儿才有人遥声应门。
我后退两步,远远着看了房屋全观,屋檐筑了燕巢,一株桃树从墙院探出枝头,绽出粉白的花骨朵。晏九折了两朵,簪到我发鬓边,低声道:“有些鬼气,影响不了主人的气运。他家摆了辟邪之物,清理得很干净。”
此时门开了,一张年轻的妇人面孔露出来,一支银钗绾住青丝,神色之中带着些疲惫,显得忧愁而柔弱。
晏九早准备了说辞,他模样俊秀,言辞温和恳切,还带着我这么个半大孩子,很容易就让人卸下防备。那妇人眼看心肠就软,很快让我们进去了。
晏九戏做全套,待我要更亲密些。我配合地任他牵住手,装作好奇四处打量。
院墙内布景并不突出,寒冬刚过,花草树木枯荣交替,生长得杂乱无章,正是副疏于打理的模样,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妇人歉然道:“家中近日出了些事,还未曾能空出手来梳理。”
晏九目光落在正厅门上,新春的喜联红底黑字,纸边钉着一张黄符,龙飞凤舞地画了连贯的咒文,平白破了过年的喜气。
他望了一眼,没说有用没用,只道:“夫人家中,最近不太平啊。”
妇人不见惊异之色,将一缕脸庞的发丝拨到耳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许是逝者来访,惊扰到孩子,才在家中处处布置了符箓桃剑,让郎君见笑了。”
幼儿天眼未关,容易见到阴物,怕是被邢娘子吓到了。晏九关心了几句,知道那孩子高烧了几天,请人来做了场法事便不药而愈,但家中的辟邪之物还未敢卸下。
妇人请我们在堂中坐下,自去取茶待客。我观察了半天,发现她家中没有仆人,进来这么久,也只女主人一人操劳,她丈夫面都不曾露。
晏九待人走了才与我道:“这些东西只能吓吓小鬼,以那女鬼的修为根本不会畏惧,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我说:“看来是讲理的,执念归执念,不会伤人。”昔日爱人成家生子,把前世盟誓忘得彻底,她望着这一家和睦团美,心中必然悲凉至极。要说放弃,就不会要求晏九替她完愿;要说纠缠,看到孩子受惊也走得干脆。我观察那妇人面容,除了疲惫之外无其它问题,显然也没有受到伤害。
与茶一起奉上的还有一盘点心,是照顾了幼儿的口味,又软又糯又甜,晏九吃了一块,剩下都归我。
我一双手在旧宅里被冻得冰凉,晏九路上替我捂了一会儿,现在吃到热食才真正缓过来。
此家老爷姓杨,主母杨夫人三十岁光景,是小家碧玉的女子,温温柔柔地低声说话。我吃两块点心的功夫知道了杨家是两月前开始出事——说出事其实严重了,因为除了孩子,其他人完全没有感觉。
晏九垂眸思索了一会儿,问:“您也没有感觉?”
杨夫人听他这么说,犹豫了下,道:“有时一个人时,会感到身上阴冷,却不严重。”
“有护身之物么?”晏九继续问。
她答有一块环玉,并不值钱,只是戴得久了舍不得换。后来孩子病了便佩到小儿身上,作一点安慰。
可我们进来也没有看见孩子,杨夫人说是被送去寺庙小住了。每年这段时间她的丈夫都会带上仆从去城外一座庙里进拜,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有余。今年因为家里不干净,先是去友人家寄宿,而后直接出城了,连孩子都是后来再送的,带走了剩下的仆人。
于是家中只剩几个老仆,杨夫人不忍让他们操劳,白日都一人待着。
“您怎么不跟着一起去?”
她柔柔一笑,只道身体虚弱,禁不起奔波劳累,还是在家清静。
我心中疑惑,当着她的面又不便询问,便嚷着嘴干。晏九递我茶水,我借喝水动作掩饰,朝他送去疑惑的眼神。晏九当做没看见,把最后一块点心塞进我嘴里,差点没把我噎死。
我恨恨地用力咀嚼,杨夫人以为我是喜欢吃,便说再去厨房取一些。晏九竟然不阻拦,坐在座上一动不动,是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不知在算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