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欢未从尽(1 / 2)
云瑾慢慢走回勤问殿,吩咐以南和以雅闭上了殿门。
她们想接过小清,可云瑾却怎么也不肯放手。然后云瑾抱着小清慢慢地坐在床边,慢慢地闭上了眼。
她很清醒地知道,这么多天,她一口药都不肯喝,早已是病入膏肓。
等到她睁开眼的时候,孙冰就站在床边,正给她诊着脉。而小清,就坐在床尾,玩着手里的一个拨浪鼓。
不晓得是谁去请了孙冰来,也不晓得是谁给了小清这个拨浪鼓。
“孙师兄……”她有气无力唤了一声。孙冰摇了摇头,将放在床头的一碗药端了起来:“真的不要命了么?”
云瑾目光只盯着小清。她就自顾自地摇着拨浪鼓,乖乖地玩着,竟然没有哭闹。可她越是乖巧,云瑾更觉得自己无颜以对。
她轻轻推开了药。
孙冰居然没有勉强,只将药放在了边上:“都由着你。”
云瑾反而笑了。
她记得当初她的左手出了事的时候,孙冰也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她不在乎,他看透了。
心病难医,人世间有太多无能为力之事。
或许只有看透了生死之事,才能做一个真正的医者。
云瑾的病情始终都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糟,身上越冷,越昏沉,越失去方向。
“小清……”云瑾支着额,迷迷糊糊地叫道。
无人应她。
她又唤了一声,突地打了一个激灵,吓得一身冷汗,猛地抬起头来,大叫道:“小清!”
“姨娘……”远远地,传来小清的答声。
云瑾循声望去,看到她正坐在一个人的膝上,拿了毛笔,趴在书桌上,不知在画什么。她咯咯地笑,那人扶着她,脸上也笑意盈盈。
“小清,过来。”
那人听见云瑾的话,便在小清的耳畔轻声说了两句。小清放下笔,从他的膝上爬了下来。小小的鞋踩在他玄黑的衣袍上,踩出了一个个灰灰的脚印,可他浑不在意,牵住小清的手,到了云瑾面前。
云瑾急忙将小清拉到了身边,冷冷地道:“你别碰她……”
他叹了口气,到床边坐了下来,凝望着云瑾,默不作声。
她笼罩在青色的衣裳中,看起来如烟似雾,脆弱得一吹即散。
以南和以雅在门边,互相推了推,还是以雅端了药进来:“夫人,你还没喝药。”他伸手把药接了过来,要亲自喂她。
云瑾扭过了头去。
衡俨笑了笑,柔声说:“你不顾自己的身体,也不必理会我,可你总要顾念一下小清。她爹娘方才去世,若你再有差池,她怎么办?”他笑着摸了摸小清的头,将药递给她:“小清请姨娘喝,好不好?”
小清退后了一步,更靠近了衡俨一些。
不晓得为什么,她一直都不怎么亲近云瑾,反而对衡俨很是亲热。
衡俨瞥了她一眼,又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小清这才用两只小手端住了碗,晃晃悠悠地举到云瑾嘴边,讷讷地说:“姨娘,喝……”
孩子的目光,清澈见底,仿佛从不曾经历过人世的悲哀。
云瑾心中一酸,张口便将药全部喝了下去。衡俨笑着给小清鼓掌,小清脸上顿时欢喜起来,也不住地给自己鼓掌,笑嘻嘻地扑在衡俨的腿上。
衡俨微笑道:“这才对了,好好喝药,过几日姨娘身体好了,带小清到宫中的花园去玩一玩可好?”小清却摇了摇头,去抓他的手。
他拉了拉小清的小手,笑道:“小清这个名字,和你倒是很相称,像是你的女儿一般。”
云瑾看着他,眼中慢慢流露出沉痛之色:“她就是我的女儿,谁也别想动她一根寒毛。”
衡俨一愣,立即便笑道:“好,是你的女儿,不也是我的女儿?”他的目光闪动,似有惊喜之色,像是方才这话提醒了他什么,让他也有几分欣然意动。
云瑾却冷冷地道:“她自有她自己的爹娘,同你有什么干系?是了,先皇当年也是如此,害死了我爹娘,收留了我,却说得冠冕堂皇,要将我当做女儿一般对待。”
“青鸟……”衡俨眉头微皱,沉声道,“陈年往事,你提它来做什么?”
云瑾默然片刻,一字字缓缓道:“墨剑门的事,果真都是……你么?”
衡俨拂了拂身上的尘土,淡淡地道:“是!”他叫来以雅,将小清带了出去。
云瑾虽然早已晓得真相,但听他此刻亲口承认,不禁心头仍是一阵惶然。
“飞马帮落到今日的下场,是朝廷的安排?”
“是。”
“绮绣帮的事情,也是你让安计略做的?”
“绮绣帮?”他声调中带着一点惊讶之色,但踱了几步,便已了然,“你在庸州那几年,结识了绮绣帮的人?”
云瑾没有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那五哥呢?”
他答得很快、也很干脆:“你不是早已经晓得了么?何必多此一问?”他坐了下来,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着。
又轻又快,就像此刻他的心绪。
突然指扣声一停,他缓缓道:“飞马帮霸占夔州,不顾百姓饥苦哄抬米价;那个柳若眉更不用说了,在庸州勾结官府欺上瞒下,私开银矿假铸官银,根本就是恶贯满盈。他们有如今的下场,难道不是罪有应得?”
云瑾垂着头,轻轻地道:“飞马帮和柳姐姐他们于我皆有大恩,可他们也确实做了危及朝廷的事。我虽觉得你心狠,却也明白你的苦衷。你利用我设计放了五哥,又杀了他,我心中犹自为你开脱……”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已是哽咽难言:“……毕竟是他罔顾王法出逃。他若到了崖州,必定聚众而反,天下烽烟再起,受苦的又是百姓。可小师叔……”她默了一默,“小师叔当年,应你所请,为你们除了马时造,又曾救你出了牢笼。我数年江湖漂泊,也是靠他相护。他于你于我,于公于私都是恩重如山,你为何要杀他?”
这个问题,这些日子以来,在她的心中,早已反反覆覆不知想过多少次,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唯有亲口向他问一个明白。
衡俨沉吟着,沉默着,神色更凝重。
他冷哼了一声,缓缓地道:“这乔氏的江山,却要仰仗一个姓章的鼻息,究竟谁才是一国之主?”
“你……”云瑾愕然抬头,只觉实在不可思议,“小师叔怎会想要做皇帝?他是江湖之人,总有些江湖人的做派,你何必在意?你杀了那么多江湖上的人,小师叔都不曾说过你半个不字……只因我们墨剑门的宗旨,便是要为天下谋福祉……”
“啪”的一声,衡俨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宛若庸州那一次重现。云瑾停下不语,心中一阵茫然,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激怒了他。
“这天下的福祉,是要他墨剑门来谋得么?”衡俨怒声道,“那还要天子作什么?”
“朝廷下上官员中,不知混了多少墨剑门的奸细,他究竟想做什么?当初他从皇宫里,无声无息便将你和凝霜带走;我严加防范,可看来他仍是与你通上了消息。更不消说,凝霜都能带着小清,堂而皇之地进宫来。他们进出皇宫,便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哪一日,我做的事不如他章华清的意了,是不是便要来乾极殿将我的人头取走了?”
他怒气未消,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终又坐到了桌边,又敲起了桌子。
云瑾听得目瞪口呆,作声不得,更不知如何答他,搜罗肚肠,只是勉强道:“你想错小师叔了,他若有那样的心思,怎会让我继任掌门?你要杀他,他却是在向你示弱,求你放过墨剑门其他弟子……”
“他居然让你做墨剑门掌门?”衡俨怒极反笑,望着窗外的夜色,又是一声冷哼。
云瑾心中一惊,唯恐多说多错再酿成祸事,索性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已自黑夜中收回,凝视着她,缓缓道说:“你是我的妻子,其他什么都不是。这江湖上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他常常地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抚摸着她削瘦的脸颊,心疼道:“你就不能多想着自己一些?”
他说得温柔而体贴,这才是他在云瑾面前一贯的样子。
云瑾避开了他的目光,在沉默。
她无法面对衡俨对她的柔情,只有用沉默回应。用沉默告诉他自己的无可奈何和哀痛。
过了很久很久,衡俨忽然叹了口气:“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可我不会怪你。青鸟……”
云瑾瞪着他,眼眶已渐渐红了,眼泪慢慢的涌出,一滴滴流过她苍白的面颊,滴在她青色的衣襟上。
衡俨心已酸了,他的拇指在她的眼角轻轻地蹭着:“我晓得总有一天,你也不会再怪我……”
云瑾任凭眼泪流下,她还是瞪着他,慢慢地道:“这些事情,你明明可以瞒着我,就像我瞒着二哥一样。可为什么你要让我晓得?”
话音方落,她已经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衡俨将她抱在怀里,呆了半晌。
他从来也没有严令,不许明南或是任何一人向云瑾吐露一丝一缕。就像他从前便晓得诩俨会告诉云瑾当初许多事情是出自他的陷害;他也晓得陈田和明南早晚会说出他按兵不动借诩俨迫云瑾回头;他更猜到章华清最后的一步必然是去找云瑾……这些丝丝缕缕,在云瑾的手中,都会慢慢地拼凑出真相,拼凑出另一个他来。
将他和她割裂,叫他和她对立。
若是他想,将这些事情彻底地瞒过云瑾,其实并没有那么难。
可为什么,他却没有去做,而是让云瑾慢慢地晓得真相呢?
是云瑾太过聪明?
还是因为当初他在西王母像前许下的承诺?
他看见怀里的云瑾紧紧地阖起了眼睛,她已经不愿再同他多说一句话。
衡俨凝视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轻轻地放开她,轻轻地走了出去。
“姨娘……”
云瑾睁开眼。
小清站在她面前,拉着高中举的手。
云瑾一怔,望向门外,衡俨早已走了,以南以雅远远地站在殿门外,看起来一切并没有什么任何异常。她轻声道:“高师叔,你怎么……”
“皇上方才吩咐我照看小清,”高中举声音比她更低,“我这才光明正大地带着小清回来见你。”
“他是不是……”云瑾慌了,生怕连累了高中举。高中举微微摆手,打断了她:“我想皇上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或许只是怜惜小清,不愿她再在宫中出事,故而有此交待。”
可云瑾心中仍是狐疑不定。
那日她见章华清时,是高中举率朱雀营护送;凝霜自尽之时,高中举就在一旁,他神色之悲痛,并不下于云瑾。
衡俨怎会不起疑?
高中举拍了拍小清,让她去找以南和以雅。
他压低了声音:“这宫中除了我之外,尚有有几名门中弟子。那日凝霜入宫,并未叫我知晓。她先叫一人引开我,让另一人引你去见她。她……”他远远地看了一眼小清,“……之后,那两名弟子与朱雀营力战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