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路随燕远(1 / 2)
殿门开着,勤问殿内掌着灯。
这里从不似乾极殿那样灯火通明,反而有些暗淡昏黄。
衡俨垂下头,笑了一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看到这烛火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里心里很温暖。
或许也不是因为烛火,而是因为烛火下等着他的,是一个他牵挂的人。
正因为如此,所有的寂寞孤独,都能因为一盏灯而驱散。
他悄悄地走进殿门,阻止了以南和以雅的请安。
云瑾就坐在烛火旁,背对着外面,乌黑柔软的长发披散在肩上。
衡俨全心全意地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烛光更温和了,心中更温软了。
他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烛火映照出来的红晕,笑容宛若方才天边的晚霞。
衡俨立刻明白,她正在等着他。
“她们说你这几天都不曾好好吃饭?”他坐下来,柔声问道。
“七月流火,天气热罢了,”云瑾从一旁拿起一块很精致的糕点,笑道,“大皇子给我送了不少,我吃这个便好了。”
衡俨怔了怔,立即明白过来,淡笑道:“是简惠妃?”
云瑾笑盈盈地点头:“大皇子说替惠妃娘娘向我赔罪,简惠妃待大皇子可真好。”
简惠妃对大皇子,又岂止一个好字?
这样日日带在身边,处处以大皇子的名义行事,便像是亲生母子一般。以南和以雅曾偷偷同云瑾说,她们觉得简惠妃是有心想要抚养大皇子。可云瑾还是不懂,简惠妃年轻貌美,分明春华正茂,又正得宠,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
却怎么一心想着让大皇子承欢膝下?
衡俨只是望着她,淡淡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勤问殿和御六阁一样,从来也不是说这些事情的地方。
他随意挑了本书,她靠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他的手还握着她的左手,她在帮他轻轻打着扇子。风吹着烛光一漾一漾如水,勤问殿里幽雅而安静,充满了一种很温馨的惬意。
他目光在书上,口中很随意的问:“真的不让孙冰瞧一瞧?”
“孙师兄管着整个御医院,那么多事,”云瑾微微一笑,“不必麻烦他了!”
衡俨哂然,如今敢顶撞他的人并不多,但他晓得她是为了什么。他放下书,沉吟了许久,缓慢而沉稳地道:“明日……是乞巧节。”
云瑾的手不由得停了一停。
她在安靖,所有的关于乞巧节的记忆,都是跟一个人有关的。
可她没有提那个人的名字。
她知道不提,反而比提了更能表达她的意思。就像她始终不肯医治手臂一样,更容易引起一个人的愧疚。
衡俨轻轻抚着她的长发,心中似乎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笑了笑,慢慢说道:“不许这样任性,过两日还是让孙冰来瞧一瞧。”
※※※※※
七月初七,乞巧节。
丁有善慢悠悠地进了勤问殿。
“夫人,”他恭恭敬敬地行礼,“皇上请夫人赴宴。”
“赴宴?”云瑾的心忽然跳了跳。
不过是牛郎织女相会,乞巧节也算不得什么大日子,只有从前聿王府会在这一日设家宴。
从前聿王府的家宴……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跟在丁有善身后。
方才明明还未到黄昏,忽然间夜色就已笼罩大地。
路上不时有宫女太监提着灯笼经过。一盏灯走,又是一盏灯来,整个皇宫,都是灯火辉煌,几乎叫人目眩情迷,心动神弛。
前面有风,很暖,还带着湖水的湿气。
丁有善止步,再不向前,只请云瑾自便。
云瑾慢慢地走着,走上一条熟悉的廊桥,远远看过去,已看见桥的那头是一片湖,湖的中间是惊鸿照影台。
台上摆了宴席,只坐了四个人。
依次看来,是璋俨、明南、衡俨,还有一个人坐在衡俨的左手。
他懒洋洋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用小指勾着一个空茶盏,不停地甩来甩去
虽只着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蓝衫,脸上有笑容,笑容中有傲气。
整个人,犹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衡俨垂着眼,并没有在意,就好像这宴席上根本没有这个人。而这个人端起酒杯,慢慢的啜了口酒,也没有正眼瞧衡俨,更没有跟衡俨说一句。
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仿佛正在凝视着远方。
他瞧不上衡俨,也瞧不上这世上所有的人,因为他自己,是这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睿王。
云瑾怔怔地望着,慢慢地走向他。
“青鸟姐姐……”璋俨先看见了,站起来,想迎上去。可偷偷瞥了一眼衡俨,又坐了下来,闭上了嘴巴。
而那人听到璋俨的呼声,霍然长身而起,却又坐下。他皱起了眉头,脸色也变了。
云瑾已经走到他面前,轻声唤道:“五哥。”
诩俨的脸早已沉了下来:“我说了不会见你,你为何还要留在宫里?”
云瑾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诩俨也看着她,那双桃花眼慢慢地有些绯红,他轻轻握了握她左手,目光渐渐温柔了起来。他无奈地笑了,柔声道:“我就晓得,无论如何,你都会留下来的。”
云瑾也笑了,她提手斟了一杯酒,举杯敬他:“五哥,我敬你。”
他纵声大笑,信手接过一饮而尽。他一手握住云瑾,一手勾起酒壶扣了两个杯子,对着明南和璋俨笑道:“我同青鸟多年未见,且让我同她好好叙一叙旧。二哥,你放心,有她在我身旁,我什么都不会做。”说着,拉着云瑾,走下了惊鸿照影台。
就像那一年在大椿堂,他为了同兰妃赌气,拉着云瑾就离开了聿王府。
天上繁星满天,风中不时传来蝉鸣虫语。
云瑾跟着他,浑浑噩噩地行走,直至到了一个亭子里,他才停了下来。
云瑾抬眼瞧了一眼这亭子,正是蓁叶亭。
他轻轻一跃,径自坐到了石桌上,放下酒壶杯子,双脚踩着石凳。多年囚禁的生涯,竟半分也没有磨灭他的习性和做派。
一个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人,若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被困在牢狱中,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昧?
云瑾眼睛又红了。
她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不足以抚慰他。
他却笑眯眯地看着云瑾,伸指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戳了戳:“你不必心怀内疚,当年是我算不如人、咎由自取,不怪你。”
云瑾摇了摇头,缓缓道:“你们人人都不肯怪我,我自己心中反而愈发歉疚。”
他轻轻叹了口气:“诸事皆同你无干,却将你无辜卷入其中,是我们兄弟连累了你,哪还有资格去怪你。”
云瑾微笑道:“因缘际会,如何能说的清楚。”
她一抬头,看见满天星光。
夜还未深,星光已灿烂。
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每一颗都在向她眨着眼。
她微笑道:“我能结识五哥、妍姐姐、二哥、婉姐姐,还有璋俨,是我的幸事。”
诩俨一怔,也望向天上。漫天星光中,他不知在瞧哪一颗。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今日他们请我赴宴,我就说,他怎么就突发了善心,摆什么家宴……”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很是不以为然。
“只是赴宴,并不是要放了你么?”云瑾怔了怔,皱起了眉头。
“他怎会放我,若是轻易放了我,怎会等到你回宫求他的这一日?”他冷笑,慢慢地又叹了口气。他目视云瑾,正色道:“我虽然没有同高中举明言,可你们都应该明白。我不见你,便是不想让他以我为把柄,迫使你留在宫中。你晓得他这个人……”
诩俨收住了嘴,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他不忍心去刺伤云瑾。
一时间,四周很寂静。
风缓缓地吹,很暖,但云瑾却轻轻地搓了搓肩膀,觉得有些冷。
于是她提壶倒了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诩俨就看着她喝,刚开始很诧异,慢慢地眼中满是笑意。
云瑾笑得很温柔,柔声道:“我想得很清楚,我留下来,是因为我要救你,我不想二哥为难,可我……”她顿了一顿,慢慢道:“……我也一样舍不得三哥。”
在诩俨面前,她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地说实话的。
她在安靖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有几次几乎丢了性命。她流离在外时,固然处处逢源,心却不安。
她常常会想,若是随时光倒流,让她再回到聿王府,她会怎么选择?
或许还是会毫不犹豫,一切都不会更改。
她可以走遍天涯,但她的心早被他锁住了。
诩俨看着她,好像已经看得有点失魂落魄,然后他浅浅的吸了口酒,苦笑。
“你自己想得明白,就好,”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可她的长发依然如水顺滑,“如今太后、皇后根本拿他没有法子,你也不必怕她们……”
“我从来都没有怕,”云瑾摇头,可忽然脑中一个激灵,低声道,“五哥,你怎会对宫中的情形如此清楚?”
他没有回答,又去揉她的头发:“母妃神智有些不清,被迁居别室,好在有二哥照应;璋俨是个好孩子,可惜只能屈居斗室,不能施展拳脚……”
他又笑了。
多年牢狱的生活,他已经学会遇见无可奈何的事,便笑一笑。
笑能让他忘却自己眼前的无能,寄希望于将来。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仰脖子,一口就咽了下去。
云瑾也斟满一杯酒,同他一样,一口咽下。
几杯酒喝下去,她的脸上已满是红霞。
诩俨瞧着云瑾,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滋昧。他们原本是陌路,后来她敬他如兄长,他们也曾比兄妹更亲密。到了如今,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们之间,是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