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饮冰心(1 / 2)
到了近处,便能瞧见前面江岸上垒了一排一人高的沙袋,渝江的水面已经与沙包齐平。江水从沙袋的缝隙中汩汩流出,一个浪头打来,沙袋便被冲的歪歪扭扭的,有衙役立即上去在边上又堆了几包。
一个人身着道服,站在前面不远处,还不住地踮起脚眺望岸边。听到有人骑马靠近,那人神色惊惶地回过头来,大声劝阻:“别过来,这里危险,快回去。”见到是云瑾,惊呼道:“云青,你怎么来了?你伤好了吗?”
“玉华,我来找你们,”云瑾驱马到了那人身边,“这水都漫出来了,你怎么不走?”说着,朝黎玉华伸出手,想要拉她上马。
黎玉华指着远处,摇头道:“大哥不走,我也不走。”云瑾顺着她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见江岸边跪了两百多来号人,都是成年男子,有老有少,人人都泡在雨中水中,双手合十,不住地磕头。黎玉山就在这些人之中,发髻凌乱,胡子上满是泥巴,身上的道袍更满是泥土污水,正在一个一个地对那些百姓好言相劝。可无论他怎么说,那些人就只是摇头,怎么都不肯走。
黎玉华跺脚气道:“大哥年年劝,他们年年如此,也不晓得这脑子是怎么长的。”
云瑾见她不走,跳下马来,到她身旁。才瞧见江岸边上一角的沙袋已经被江水冲破了一个大窟窿,几十名侍卫和衙役围在那里,手把着手,以身子拦住豁口里冲出来的水,另有人不住地往上垒沙包,以做补救。可还有些百姓,却反而去拉扯这些侍卫和衙役,不许他们修补豁口。
吴义正就站在边上,又急又愁,还不时回头询问他身后的一个人。
云瑾的目光立刻就凝注在那个人身上。
他似乎心有所感,回过头,见到云瑾牵着马站在不远处,皱着的眉头反而松了开,微微笑了一笑。
坦然的,就好似他觉得云瑾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一样。
他低头又跟吴义正说了几句话,吴义正指着那豁口前拉扯的百姓连连摇头。他沉吟了片刻,跃身跳上了旁边一块大石上,沉声道:“诸位父老,这水马上就要决口了,你们再不走,死在顷刻。”他的语声低沉,但中气充足,劲力绵长,一个字一个字传送过来,每个字都如鼓声般敲在云瑾的心头。
可下面的人还是只管伏拜,理都不理。
吴义正朝着人群走去,两步趔趄,便跌倒了泥里。他索性跪在众人面前,哀求道:“哎呦喂,我的亲爹亲爷亲哥哥们,你们就听了肃王的话吧,赶快走吧……”他满脸都是懊恼:“你们要再不走,我也得陪着你们死在这里喽……”
下面终于有人应道:“要走你走。我们不走。我们若走了,老天爷便不会原谅我们,我们求了饶赎罪了才好。”
衡俨大声道:“这雨固然是天灾,只要我们避过这一次,吴太守会设法筑好堤坝,明年后年此后年年都可得安全,上天又岂会降罪你们?”他停了一停,又道:“是我叫你们你们回去的,此后若真有灾祸,便降在我身上好了。”
下面立刻有人哄叫:“你只是一个被贬黜的戴罪皇子,你凭什么替我们顶罪。要顶罪,便叫皇帝老子来。”
“不错,我是被贬黜在此,”衡俨扬声道,“可我仍是父皇的儿子。他对我,仍有父子亲情。我在这里遇了刺,我的夫人因我受了伤,皇帝立刻叫我皇兄带了御医过来。你们难道就没有父亲儿子了吗,难道就不知道父子之情了?”
黎玉华闻言,转头看了一眼云瑾的脸色,伸手握住了她。
“天威之下,人伦仍在,”衡俨又高声道,“父亲疼爱儿子,天下皆是一样。你们若死了,你们的父亲该如何?你们的孩子们又该如何?”
这时,黄衙头带着几十个衙役跑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两百人,都以绳索缚住双手,瞧身上的衣着,当是牢里的死囚。他指挥着衙役,将这些人带到常何身旁,自己也候在一旁。
衡俨又缓缓道:“若只是你们一人,死了便死了,也不过是你们的父母子女伤心。可若你们这样执意拦着我们,河水一旦决口,冲到你们家里,这里多少人的妻儿老小,个个都陪着你们死去。这可是你们愿意见到的?”
一时间,下面的人个个鸦雀无声,只有雨声的拍打声和渝江的波涛声。
“啪”的一下,紧跟着又是“啪”的一下。江水一浪接着一浪,不住地往岸上拍打。
风雨最无情。
死囚里突然有人高声笑了起来:“老子想活活不了,你们这些人,偏偏想死……”
底下的百姓听了衡俨方才的问话,有年轻的想到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暗中都已经有些惴惴不安。如今又见到身边多了一群如狼似虎,穷神恶煞般大汉,心里实在发慌,脚也有些发软。
有人嚷了道:“你懂什么?再胡说八道,老天爷会降罪于你,叫你不得好死。”
没想到这句话反而惹得一群死囚轰然大笑:“老子要怕老天爷,也不会干这杀人越货的买卖。”还有人笑道:“你们一家被水冲的死无葬身之地,这便叫做好死?”
他们笑的一声高过一声,当场的百姓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敢同这些亡命之徒直言争辩,只好一声不吭将自己伏拜在水中。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灵?”衡俨高声道,“你们宁西人凡事便求西王母,可西王母自己想见穆天子一面都不得。她若真有灵,怎会拿一个凡夫俗子没有法子?”他微微冷笑:“你们年年在这里求恕,可年年求,年年发洪,试问上苍可曾怜恤过你们半分?”
他话音方落,方才那几名死囚已大声接道:“说得好!”
百姓心中正是忐忑不安,听得这声喝彩,都抬起头来。人群之中渐渐有些骚动,有些人仍跪在地上,有些人瘫坐在地,有些人则站了起来,想走又不敢走。
衡俨目光在众人身上环视一圈,目光落到云瑾身上。
她站在雨里,身子微颤。若不是黎玉华握着她,她瘦弱的身子似乎都要被大雨冲刷而去。
衡俨望着云瑾,黯然一笑:“她是我的夫人……”
云瑾听得怔了怔,慢慢抬起头来,瞧见不少人朝着自己看来。
衡俨低声道:“我从前要做的事情,她桩桩件件都不喜欢;她喜爱的,我也统统不能为她做到。她想回家乡缙南,我不许;我晓得她一心想去郢州看那株桃花,却只会装聋作哑;我早猜到了她爹娘故去的因由,却还是将一切都瞒着她。我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将她留在我身边。她为了我,更不知是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我这一生,早已算不清欠了她多少。”
云瑾看着他本就疲累的面容,在大雨中更显憔悴,缓缓地垂下了头。
“我生于王府,凡事已只能进不能退。我这样想留住她,实在是自己心中很清楚。若没有了她,我又怎会有败的勇气?我只想,将来,将来我能弥补她于万一,”他惨然一笑,“而今她跟随我到此……我身为皇子,诸位不肯走,我亦不能走。可我也晓得,今日我若死在这里,她也绝不会一人独存欲世上。”
黎玉华“呀”了一声,紧紧搂住了云瑾。云瑾既未说话,也未回点头,雨水从她的脸上滑过,就好像她在轻轻啜泣。
她心中的的确确是在埋怨着他。
怪他明晓得两人不该有纠葛,却一再言出不践。
怪他一直瞒着她父母的死因。
怪他有了王妃,妻妾唾手可得,却偏偏要缠上她。
她更不懂他为何一定要同诩俨争个你死我活?
若真如他而言,一切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并不在乎这万人之上的高位,为何他不能为她放下一切,与她远走高飞?
在江湖上相濡浪迹。
真正的不离不弃,不欺不悔。
云瑾默默地望着他,沉静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似乎是了然,似乎是哀愁,更似乎是怜悯与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