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咽纸鸢飞(1 / 2)
院子里有风,屋子里很凉爽,葡萄架上的枝蔓越来越密。葡萄架下,云瑾在和凝霜细声软语地说着话。
衡俨坐在屋里的书桌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书。
他已经不理朝事大半个月,朝廷里不会有什么事情要交付他去做。他也不再是以前忙得不可开交的肃王。
他成了一个闲人,一个有云瑾相陪的闲人。
他读书,她便在一旁做女红;
他要写字,她便为他磨一砚墨;
下一盘棋,他还总要输给她;
时而抬头,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再或者,她会为下厨,为他做他想吃的菜。
夜里,他同她坐在葡萄架下,喁喁细语。
虽然不是七夕,可只要天上始终有星月升起,世间便不会有寂寞。
一切就同他中毒时赖在御六阁一样,可是许多东西又不太一样了。
不一样的欢喜,不一样的轻松,不一样的心事。
眼下的一切,于他,至少不算太差。
若有什么不好,大约就是总要睡在软榻上,叫人多少有些施展不开手脚。还有那个恭敬之下,时而会冷眼瞧他的凝香。
但起码四平每一次来御六阁见他的时候,要显得比往日精神多了。
他放下手中的书,瞧见凝香坐在院子的另一旁,双手托腮,无聊地叹气;四平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也不知在冥思苦想什么。凝香忽然站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柴房,又一阵风似地冲出来,手中举着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纸鸢。
纸鸢是纸面儿糊的,简单地糊了彩纸画成蝴蝶,挂在纸鸢架上。
是去年她们三个人一起做的,压在柴房几乎都要忘掉了。
凝霜和云瑾立刻也跳了起来。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展开纸鸢,凝香拉线,云瑾举着,凝霜无从下手,索性退到就在一旁边含笑看着。四平也好像终于了却了心头一件大事,笑而不语。
夏风正盛,纸鸢很快就上了天。正好一道风吹来,纸鸢顺势越飞越高。凝香得意地不得了,顶了顶身旁的云瑾:“怎么样?我放得不错吧?”又把线匝递给云瑾。
云瑾接过线匝,轻轻地抖着手中的线。凝香一心想纸鸢飞得更高,不住地指挥云瑾:“往后退,再放线……”
她说什么,云瑾便做什么。她一路往后退,却有人站在她的后面,抵住她的背,逼停了她往后退的步伐。
“快走开,别挡着我。”云瑾的眼睛盯着纸鸢,继续往后退,可那人还是阻挡着她,她没奈何,猝地回首:“凝霜,你快走开……”
可仓猝瞥眼间,却瞧见凝霜站在院子的另一角瞧着天上。云瑾心里一愣,便听见有人说:“再退,便退到屋子里来了。”
衡俨侧着头,笑盈盈地望着她绯红的双颊。
云瑾是真吓了一跳,不住地拍着心口,笑道:“三哥,你吓死我了。”
她娇嗔甜笑,衡俨忍不住轻轻搂住了她,擦了擦她额上的汗珠,满是怜惜。
凝霜和四平看见两人,都捂起嘴偷偷的笑。凝香却大叫道:“哎呀,怎么办?”
原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纸鸢的线就挂到了院子外面的一颗大树上。凝香急忙冲上来抢过线匝,可不论她怎么扯,也没有法子扯开纸鸢,反而不知怎么的,线被树枝挂断了,纸鸢扶摇而去。
凝香极是懊恼,凝霜也是一脸的失望。云瑾虽然没说什么,却望着天上咬起了唇。
衡俨淡笑道:“不过是一个纸鸢,叫四平再去买一个便是了。”
凝香听他这样说,立即跳起来指挥四平:“听见了么,我同你一起去……”
云瑾轻轻叹了口气。衡俨心念一动,柔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云瑾低声道,“从前……爹爹会给我做纸鸢……”
“是么?”衡俨微微一笑,唤住了四平,在他耳边吩咐着什么,四平一个劲地点头,哄着凝香快步走出远门。
“你要四平做什么?”云瑾诧异地问。衡俨笑道:“我叫他去寻些竹篾和纸绢来。”
“你会做纸鸢么?”云瑾又惊又喜。他摇头:“可既然夫人开了口,我总要试一试。”
“我……还不是你的夫人。”云瑾涨红了脸,低声争辩。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早晚会是……”
云瑾被他的话堵住了嘴,凝霜又“嗤嗤”地偷笑,他却若无其事,云瑾恨不得找一块帕子,先把脸蒙起来。好在很快,四平和凝香搬来了不少竹篾,还有薄薄的做纸鸢的纸绢,刻刀、浆糊,都堆在葡萄架前。
凝香最图新鲜,想看他们怎么做,却被凝霜一把拉到了厨房里,顺便把四平也叫去帮手。
如果一个饱经忧患的人,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同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做一点她想要做的事情,自然不想有人在一旁打扰。
凝霜就是这样子,她明亮的眼,瞧得清所有的事情,还始终以温柔体谅待人。
衡俨开始专心地削纸鸢的竹骨,削得又细又长。
云瑾就靠在他的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他,又看看天上。
天地沉静,树梢漏下阳光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清风徐来,风吹树叶,葡萄架下两个人偎依的身影,好像天地间最动人的画面
天蓝,树青,云淡,风轻,一切都像回到了她熟悉的从前。
云瑾温柔地望着衡俨。他这两天都只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青衫,半幅衣衫摄在腰间,两边袖子挽了起来,手里拿着刻刀,一脸的专注。
此刻的他,也就是个宁静世界里,干着活的普通男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半大不小,却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暖暖的烟火气。
恍惚间,云瑾忽然又回到了故乡缙南。美丽的山川,烟雨中的溪水,竹筏上的老艄公,她山青水秀的缙南。
云瑾的声音也变成在缙南烟雨般轻柔。
“三哥,你会做竹箫么?”
“不会,”他想了想,“哪日再有空,倒是可以试试看。”
“我爹爹会,”云瑾脸上露出花一般的笑颜,“我见过他做竹箫,我娘还说,若哪日家里没银钱花,就叫爹爹做几管箫,拿去卖了,也能凑活着度日……”
“一管长箫能卖几文钱?”不管她说什么,衡俨都应声附和。
“我不晓得,到底还是没有真卖过,我娘也舍不得卖,”云瑾笑道,“爹爹做的是短箫,吹出来的声音,可好听了……”提起爹娘,她的声音里再没有一点点伤感,反而像一首悠扬的歌。
不知不觉,心里的孤寂,已被这风儿吹散了。
衡俨忽然停下手来,转过脸,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云瑾立刻紧张起来:“怎么,纸鸢做不成么?”他笑了笑,伸手在她的鼻子上勾了一下,柔声道:“若我不是皇子,也不晓得靠做什么才能养活你?”
云瑾抿了嘴甜甜的笑。
她没有说话,可心里觉得,他怎能做不到。
他不是……无所不能的么?
就像爹爹一样。
慢慢地,他手里的竹架扎好了,纸绢糊上去了,纸鸢几乎已经成形。简简单单甚至有些粗糙,纸绢在阳光下,隐隐透着点青绿色。竹架的最下面,还拖着四五条长长的纸绢,好似一只青鸟的尾巴。
云瑾迟疑了一下:“爹爹从前还会在上面写字。”
“写什么?”他二话不说,便朝屋里走去。云瑾小步跑着,跟在他后头:“什么都写,大多是希冀阖家平安……”
她话音说完,衡俨已将纸鸢放在桌上,拿笔蘸了墨,毫不迟疑写了“衡俨”两个字。
云瑾有些发愣,也不晓得他还要写些什么,却见到他随后又写了“青鸟”。
云瑾顿时屏起了呼吸,看他另起一行,写的是“不离不弃”四个字。
衡俨青鸟,不离不弃。
云瑾瞧着这八个字,整个人都像是怔住了,可双眼睛却似春水,温柔更甚春水。
她仔仔细细地把线匝上的线系到竹架上,又大声把凝香叫出来,笑眯眯地把纸鸢交给她。凝香也没客气,她接过来,自己一手拉高线,一手扯着线匝,慢慢地拉扯着。
纸鸢又渐飞渐高。
许是两人方才聊到竹箫,衡俨居然还在上面刻意削了一个开口葫芦,风灌进去,临风嗡嗡作响,纸鸢直冲上天。
会不会整个安靖城,都能瞧见东边的肃王府里,有一只纸鸢,在天空中飞舞。
上面还写着八个字。
云瑾瞧着纸鸢,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了眼。阳光下,她的脸有种说不出的灵动秀美。
“在想什么?”他在她身后悄声问。云瑾睁开眼,温柔地回望着他,突然搂住了他,轻轻亲他的面颊。她声音很轻,却很温柔:“不管你能不能养活我,我总归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衡俨愣住了。
他瞧着云瑾的双眼里,忽然有了夺目的光采。他一时情难自己,紧紧抱住了她,将脸贴近了她,低了头便要来亲她。
云瑾闭上了眼,深深地吸着气。
他的唇触到她的唇那一刻,风仍旧在吹,风中充满了四面树叶芬芳。满天的阳光,却似乎照不进这块浓密的葡萄架下。
四下一片浓绿,浓得化也化不开,绿得就像是缙南的春水。
除了这一片浓绿和他们两个人之外,天地间仿佛什么都没有了。
云瑾缓缓睁开眼,可甫一触碰到他深情的目光,便立刻将头埋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