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有所思(1 / 2)
正月十五,多日未停的雪花,给安靖城蒙上一层厚厚的白。
屋门闭了,烧起暖炉,窗开了道缝,透进来清冷的空气。
书桌上摆着一局棋。
衡俨就坐在桌前,轻轻地敲着棋子。窗外的雪花,就好像伴随着他的敲棋声,纷纷落下,又融入了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他微微抬眼,瞧着一旁的云瑾。她正坐在软榻上,在给手里的被子缝背面。
她缝得很细,针脚密密麻麻的。每次穿针过线,手轻轻扬动,动作很好看。
外面的天地风雪仍盛,隐隐还有萧杀之气。可这里的一切,软绵而温暖。
温暖得,叫他手中的敲棋声,也不免慢了下来。
这半个月来,初时他有伤,宿在里屋,云瑾本要去偏房睡,却被凝香推了出来,又说肃王伤重夜里不能没人照顾,云瑾只好宿在外面软榻上。后来伤势渐愈,四平陆续送来不少朝中的公文,他夜里便睡的晚了,便将里屋还给云瑾,自己便睡在外面。
两人秋毫无犯、泾渭分明。
他对她,并无奢求,也沉得住气。一张陋榻,他睡得甘之如饴。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着云瑾一点点放下她自己的心桎,一点点为他心软。
云瑾则认认真真地将他当成一个病人照顾。偶尔得闲,她也会向他请教练字之法,或是陪他下一盘棋。到了夜里,他案牍劳形时,她便为他磨墨、沏茶。
这样的日子,所忧所惧皆被放在一旁。
天地飞雪,平淡安稳。
一切,正合心意。
外头有人敲起了院门,凝霜很快便从偏房出来。开了门,四平领着关至臻进来:“肃王,关夫子来了。”
衡俨推盘而起,见到云瑾早已起身拉门相迎,他忽然垂头微微笑了一下。
柴米夫妻、夫唱妇随,这样的温馨,仿佛是在梦里。
最好永不梦醒。
关至臻到了门口,拍完了身上的雪,进了屋。他眼光朝四周略一睥睨,瞧见桌上的棋盘,忽然冷笑了一声:“这外面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肃王倒有心思下棋?”
他话里有话,听得云瑾一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望向衡俨。
衡俨笑了笑,伸手请坐:“关夫子说笑了,养病修身而已。”关至臻回头一看,云瑾已经搬了椅子,等着他落坐。关至臻哼声道:“你这小夫人倒比从前懂事了……”云瑾脸涨得通红,低身一福,出了门去。
过了一会儿,凝霜托着盘子进来。上面一壶茶,两只茶盏。云瑾跟在后面。
关至臻在给衡俨把脉。凝霜将茶盏分别放到衡俨同关至臻面前,笑道:“关夫子为肃王驱毒疗伤,我们青鸟心中感激不尽,特意斟了一壶她自幼喝的春茶,请关夫子试试?”提手先给关至臻倒了一盏,以示敬意。
关至臻也未推却,凝霜这才给衡俨斟茶。关至臻却突然伸手,掩住衡俨的茶盏,冷声道:“这茶里有黄花地丁,会发毒,他不能喝。”
凝霜朝着云瑾望了一眼。云瑾站在门边,垂着头,似在深思。凝霜便把茶壶放到了一旁:“关夫子慢用。”
关至臻一手把脉,一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皱起眉喃喃道:“怎得没放菊花?”
云瑾手上正端了一个罐子,闻言走上前来,打开罐子,勺了两朵菊花到茶壶中:“我爹爹说,黄花地丁和菊花只需一味便已有药效,若两味一起加,苦味尤甚。我只怕关夫子喝不惯苦茶,特意去掉了菊花。”
关至臻翻了个白眼,鼻子向天“哼”了一声,一只手却握住茶壶,摩挲着壶身。
他将茶盏里的旧茶随手泼在地上,径自提壶给自己又倒了一盏,抿了一口,觉得苦味正了,这才一口气将剩下的喝完。云瑾忙再给他倒了一盏,他又一口喝完。云瑾张口欲言,却见他侧过了头,凝望着窗外不语。
甚至都忘了他的一只手还搭在衡俨的腕上。
他发了一会儿怔,低头下来,举起茶盏又喝了一口,闭了眼睛,长叹道:“春树暮云,春树暮云……”
他突然说得文绉绉的,云瑾并不懂他这话里的意思,转目望向衡俨求教。
衡俨微笑道:“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关夫子是想起哪位好友了么?”
关至臻叹气:“我那老友,唉……我那老友……”他反复念了好几次,缓缓回过神来,推开衡俨的手腕,沉声道:“你们这样自幼练武的身子,只要毒祛了,也就没有什么大事了……”云瑾心中一松,还来不及张口,衡俨先问了一句:“可还需要调养?”
关至臻摇头:“年轻人,都已修养了大半月,还……”突然收住了口。他瞥了一眼云瑾,口风一转:“虽然年轻,可毕竟不能大意。再清清静静地养上三个月,才差不多。这御六阁清净,是个养伤的好地方,于你大有补益……”
他只是口上要衡俨养伤,却再多一幅药都没开。云瑾听得发呆,衡俨早先应下了:“自然遵关夫子吩咐。”脸色甚是郑重。
可云瑾晓得衡俨心里在想什么,有些得意,说不定还在取笑她。
取笑她似乎陷在一个有进无退的局面里,全然由不得她自己。
云瑾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发闷,忍不住扬声道:“关夫子,肃王府里清净的地方不少,何必只……”
关至臻瞪了她一眼,怫然冷笑:“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云瑾被他一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他又望着云瑾,默思了良久,突然道:“把手伸出来。”
云瑾咬着唇,虽有些不情愿,却仍是依言递过右手腕。关至臻的手指一搭一收,淡声道:“我瞧你身上倒是有些余毒未清,不如老夫也给你施几针?”
云瑾愕然,又觉自己方才屡屡失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衡俨却已站起来躬身一揖:“有劳关夫子费心。”自然是为她应允了。
关至臻起了身,冷声道:“今日老夫宫中还有事,不便久留。小夫人且耐心等一等,老夫过上几日再来。”说完,他上下打量了云瑾两眼,不礼不辞,扬长而去。
四平这才从门外进了屋,眼睛一望到云瑾,怔怔地站在那里,甚是狼狈,已经憋不住笑了。但一见到衡俨,立刻端正了脸:“肃王,今日是元宵……”
“是么?”衡俨缓缓转过身来,淡淡一笑。
这半个月,有这么一个人陪着,窝在这里,与世无争,日子都过糊涂了。
谁还会在意什么立春、元宵?
“小人方才入宫请关夫子时,关夫子正在替皇上请脉。皇上……”四平声音一停,目光只看着衡俨。衡俨坐了下来,轻喟道:“不妨事,说吧。”
“皇上说,朝廷里有楚王、马时造余党这件事,睿王虽然请缨去查,可他心中,始终觉得还是肃王心细些……”
“唔,”衡俨右手在眉心轻轻揉动着,显得很是疲累,“还有什么?”
“皇上倒再没说别的了。不过当时皇后也在,”四平突然把话声放得极低,“皇后说,小夫人就算得了再重的病……这么衣不解带地伺候着……肃王也该替皇上分分忧了……肃王妃那边……今夜这元宵宫宴是不是也不打算来了?”他断断续续地吐字,说一说停一停,云瑾心里一清二楚,定是皇后话重,对自己并不客气,四平碍着她在,刻意遮掩,又说得体面些。
她不愿再站在屋里碍事,便想出门去。却被衡俨轻声唤住:“回来。”
云瑾顿住脚,垂着头,站在门边。衡俨轻轻敲了几下桌子,起身到她身边:“外头冷……”
“我去凝霜那里。”
“我去宫里,你留下。”他和声道。云瑾抿了抿嘴,闷声道:“三哥,我想求你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