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 / 2）
八月末，返校季，旅游的也好，串亲戚的也好，都该收收心回家了。这时候的火车站挤得跟春运大有一拼，你往那候车室里一走，要不是胖着进去，瘦着出来，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坐过火车。
林夕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进门，还没往里走，就被这黑压压的人群吓懵了,小身杆子直打哆嗦，白色地摊款T恤前胸后背湿了一大片。林夕背着扛着提着咬着大包小包在人群里左扒右拽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呼~人可真多。”
难得有块空地歇歇脚，林夕长舒了一口气，腾出一根手指推了推快要滑到嘴上的眼镜。然而那镜片缺了一角，还断了条腿，用透明胶带缠上的塑料黑框眼镜还没来得及架到鼻梁上，就被不远处突如其来的暴喝吓得跟地砖打了个照面。
“你给我回来！”中气十足。那穿透性保证你是个聋子都能听得见。
一声河东狮吼过后，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只有林夕朝着相反的方向蹲了下去，完全顾不上看热闹。林夕只想第一时间扒开人堆去拯救自己的眼镜，生怕慢了一秒这小可怜就会被踩得粉身碎骨。
“你跟谁俩说话呢？我咋的了？啊？”
“哎我去？你这什么态度啊？啊？撞了人不需要道歉啊？”
平安戴上眼镜的林夕终于也加入了看热闹大军。
不远处站着个一米七多的女孩子，挺着腰杆，一手拉着26寸的拉杆箱，一手拽着个小青年。那女孩中等身材，看起来比一般的女生健壮些，样貌普通，面色不太好，像是体弱多病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亮的发光，很有神采。半长的马尾辫在头顶吊的高高的，给人一种很有活力的感觉。
没记错的话，这个人应该是他初中同学，安七羽。不过她跟记忆里的样子相差甚远，远到林夕不敢把她们认成同一个人。
林夕对这个女孩没什么印象，别看她长得高高大大的，以前在班里却很没有存在感。上初中的时候她身体不好，隔三差五就因为生病请假，好容易上几天学，也独自一个人缩在角落里，不怎么爱说话。怎么几年没见，她就变成这么个能打抱不平的女汉子了？
“你今天给这大爷道个歉，咱俩就算完事。”安七羽把小青年扔到一老大爷跟前。
“我不道歉咋的！你能打我咋的！”小青年直了直脖子，一脸玩世不恭。
“嘿！这给你能耐的？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哎哎哎！我错了大姐！我错了！我错了！放放放放手！啊！疼疼疼！大爷我错了！大爷我错了！你叫她放手！啊啊啊啊！我真错了！”
噗。
林夕站在那里自顾自地笑出了声。
这泼辣的性格，真是跟她如出一辙。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所以，再像也不会是她了。
“林夕？”
恍神间，那个女孩已经站在了林夕的身前，单手拎着26寸的拉杆箱，一脸气定神闲。
“都好几年没见着你了，这是跑哪浪去了啊？啧啧啧，看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还这么瘦，真羡慕。”
那人放下拉杆箱，把头发盘成了个卷，然后二话不说抢走了林夕手里的包。
“我给你背，别给你那小身板压散架子了。要检票了，走了。”
这个时候林夕只要像个太监一样照做就行了。
说来也奇怪，候车室这么挤，到了车上却空得很，也是，海迢市这个鸟不拉屎的十八线城市，根本就没什么人愿意去。
林夕的位置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安七羽大摇大摆地过来凑了个座。等两个人都在车上坐稳了，林夕才搓搓手，扭扭捏捏地寒暄了起来。
“好久不见啊，安七羽。”
“是啊，我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初一的时候，现在都要上高中了。”
面对面说话的时候不应该用“咱俩”吗？“我们俩”总感觉怪怪的……难道现在国内流行这么说话？
“我妈她怎么样？”
“张老师之前一直不太精神，身体也不好，最近一听说他儿子要回来了，突然就精神起来了，好多了。”
“恩，这样啊……真是对不起她。”
“别难过，又不是你的错。”
安七羽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甚至准备吃点东西再升华一下自己。左掏掏，又翻翻，安七羽从包里抓出来个乐扣盒子，拎出一只糖炒大对虾，一口放进了嘴里。
我怎么记得虾是不能带壳吃的？！
“下车之后咱俩去趟外来人员管理局。”
“那，那是什么地方？”
“专门管你的地方。”
“……我不是外来人员啊……”
安七羽拎出一只大闸蟹，剥了大壳，舔了蟹黄，把剩下的部分全丢在了嘴里。
“别装了，你又不是林夕本人。”
“我，我就是林夕啊，你在说什么呢？”林夕的心一颤，暗自捏了把汗，却仍然打算抵赖。
“我给你一个编故事的机会。说吧，你来海迢有什么目的。”
安七羽在纸巾上抿了抿沾满酱料的手，又掏出了一瓶罐头，毫不费力地单手拧开了瓶盖。
“吃吗？”
林夕看着包装上“蜂蜜生章鱼罐头”的字样，下意识摇了摇头。
“别紧张，你的头拧下来做成罐头也是这个样子的。”
Excuse me？？？？跟说好的不一样啊！这人是什么来头？吓死鬼了好吗？！林夕的记忆是不是有偏差！！！
林夕记忆里的安七羽明明是体弱多病性格内敛楚楚动人的文弱女子啊啊啊啊！！！眼前的这位是什么玩意！她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啊啊啊啊啊！她是不是也被人冒充了啊！
“哈，逗你的啦，我怎么会拧下你的头呢，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啊~”
您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啊！啊！您的良心呢！您看看您，您这手都有缚哥斯拉之力了好吗？
“所以呢，你来海迢有什么目的。”
安七羽抬起头直视着林夕，黑色的眼睛冷的就像九重地狱的湖水。
“陪，陪我妈……”
“陪谁？陪你妈？你哪来的妈？”
“林，林夕的妈……”
“你杀了林夕？”安七羽眯了眯眼睛，向前探了探身。
“不是我杀的……”
“不信。”
“真，真的……你看我这个样子，像是敢杀人的吗……”
安七羽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夕，凌厉的目光微微缓和。
“好吧，我就信你一个标点符号吧。”
“……这句话没有标点符号。”
“来吧，给我讲个故事。”
“……”林夕选择沉默。
安七羽揉皱了手里的铁罐头瓶，就像那东西是纸糊的一样。
林夕放弃沉默。
“……我本名叫沈易心……那天……”
那天是个雾天，浓重而压抑的雾掩盖了一切阴暗的事物，暴力，血腥，掠夺，罪恶，也掩盖了生活在黑暗中的我。
我像往常一样在这个英国小镇的街头闲逛，看着那些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倒腾着垃圾桶，看着贫民窟的孩子捡食着别人丢弃的水果，看着帮派之间撕打砍杀，温习着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常。
但今天似乎有一些不一样了。有个流浪汉突然怪叫了一声，吓了我一跳。
他低声咒骂了几句，愤愤地离开了。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具尸体，凉透了的，少年的尸体。我依稀看到那人有一头茶色的卷发，血污盖住了他本该是奶白色的娃娃脸。令我奇怪的是，他的五官和我有些相似，甚至，连气息也有些相似。
他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却留下了一缕执念。我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冰冷的胸口，我听见他在对我喃喃细语，诉说着生前没来得及说的话。
“对不起……”
他如是说。
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吗
我把手放在他青紫的额头上，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个死去的男孩叫做林夕，两年前和母亲赌气，只身来到英国寻找父亲，不幸卷入帮派斗争，身死异乡。弥留之际，与母亲相伴时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一幕一幕上演在他的眼前，他后悔了，后悔离开那个虽然只有两个人却无比温馨的家，他想要回去，想亲口对妈妈说，他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只要能回去，让他用什么交换都可以。
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