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2018年深秋,北京城。
PM2.5爆表,雾霾笼罩上空。
穿过健德门人行天桥,再往下望,最西北角的老胡同巷子寂静非常。
麻雀扑哧着翅膀飞快掠过天际。
电线被推倒,墙角的绿青苔在沙砾瓦砖上肆意生长着。平房上摇摇欲坠的木窗户被风一吹瞬间扬起灰尘颗粒。
巷子如斯沉默,像佝偻的老人――低矮,破败,荒废,印有大红色“拆”字。
外头高大建筑物上玻璃反射出银光,像披了一层鱼鳞般刺眼耀目。
一线城市,国之首都,繁华两字不够形容这里。
金钱、政治、科技、富饶、发达、节奏飞快。
纵使破败的地方依旧破败,北京仍包含万象,接纳所有。
正午时分。
文化大型广场的巨大电子屏幕里放着某位歌手的MV。
他红在90年代,从香港火到内地,主办方打着怀旧主题。
那张沧桑脸颊成为回忆,一支话筒,一把吉他,嗓音沙哑:“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的不能自已……”
陈眠出现在十楼一家心理咨询室的门前。他回头看十楼之下,这众生皆苦,不自知罢了。
玻璃门推开。入目,室内桌椅摆放很舒适,六七盆绿萝配上乌木色花盆,白漆墙满满的钟表,地板一尘不染。
中年女人在敲打电脑键盘,摆放在旁的工作牌很为简洁――赵樊尹。
她右手摆着咖啡,冒热气,味道很淡,咖啡机在饮水机旁,左手边放着一本封面全白的书。
陈眠走近,看清那铅字印刷的几行黑体――我们双脚踏在钢筋所穿的沥青之上,怀疑季节过后有肃杀之气,刺骨而又沉重的雨即将降临,冬,这是新生。
赵樊尹抬起头,眼前的男人很是清瘦挺拔,鼻梁略高,薄唇,狭长而低垂的眼角有一颗泪痣,组合在一块说不出的味道,是距离感在作祟。衬衣配着黑色短发,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人是皮相动物,说高级些就是视觉至上。
陈眠瞳孔微微收缩,坐在椅子上,咬字很有韵味,尾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腔调:“我是陈眠,昨天预约了您。”
赵樊尹不算年轻,四十已过,当心理医生有二十多年,她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病人:“陈先生你好,初次见面,先喝杯咖啡?。”
陈眠点头。
caffe pascucci帕斯库奇的味道厚重,暖胃,使人放松。
一问一答,有理有节,张弛有度,颇具风采。
赵樊尹不禁失笑,问题似乎并没有触碰到点上,她问起一句:“陈先生有爱人吗?”
陈眠淡然的面目踌躇片刻,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紧抿,他回答:“没有。”
“你在学生时代一定很受欢迎,当然现在依旧。”
陈眠半只手臂搁在桌上,坐姿发生改变,闭眼又睁开:“那时候我并不出色,无数次寻死觅活。”
赵樊尹的目光略带不解:“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会对生活感到失望?”
陈眠加重了语气,无比确定:“死,对我而言是救赎。”
赵樊尹低头写下――抑郁症患者。
陈眠抬眼看着满墙壁的钟表,血丝遍布眼球。时针分针秒针不断转动,发出古老的嘀嗒声,悦耳也真实,时间疯狂流逝。
他语速有些快:“这个秋天我整天整夜失眠。我总是在想,我为什么活着。为什么要活着。是宇宙慷慨吗?”
赵樊尹:“它并不慷慨,它像机器,更像神明。”
随后赵樊尹在白纸上画下一个圆,写下N,她拿笔尖敲了敲桌面:“我们身体里每一个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的恒星,DNA里的氮元素,牙齿里的碳元素,血液里的铁元素,都是曾经宇宙大爆炸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我们每个人都是星尘。宇宙是公平的,你我都是。”
陈眠低下头,轻轻呢喃着:“谁又比谁高贵。”
傍晚云霞压得很低,大片红,潦倒霞,像被人恶意泼上去的色彩,充满野性张力,这造物主翻云覆雨,奇诡也神奇。
陈眠环视周遭,路灯晕黄,人工种植的林径路,幽深窄长,车鸣,远光灯,无数穷凶极恶的铁皮怪物穿行,呼啸而过,尾气呛鼻。
他微微仰起头,牙间微颤,在暗光交杂处收回了目光。
背影清瘦。
枝头枯叶被风一吹,落了。
走了五六分钟,陈眠抬起手拦下出租车,里面的气味像是汗臭和呕吐物的结合体。
司机有一张被生活打磨的没有任何特色的呆滞脸庞。
陈眠看向车窗外,想谩骂艰难的生活,困苦的人生,可城市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是这么孤独,这么沮丧。
一路无言,川流不息。
房子是前年买的,全款付清,中国人总讲落叶归根,成家立业,陈眠不免俗。
七楼,不高。
走进电梯后,陈眠抬起眼皮,与此刻铁皮反光中的自己对视。
苍白无力,目光涣散到不能再无神――这是一个萎靡之人,像瘾君子,像大喜大悲后的疯魔。
若是电梯失事,他被困在此,死于窒息,尸体腐烂。
陈眠心里空落落,眼前眩晕在侵蚀,耳边仿佛有无数人在咒骂。他阖上眼,总觉身在地狱。
随着电梯上升。
生与死,不能混为一谈。
眨眼间高楼起,眨眼间大厦倾塌。
走出电梯时步伐略带笨重。
满脸湿润,陈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微疼,很酸。
短短二十几秒生死存亡。
他用手抹脸,很使劲也很粗鲁,嘴唇蠕动了会,拿起手机。
那头的人沉默了片刻,说道:“我马上过去。”
陈眠忍住恍惚,不悲不喜的面目仿佛龟裂开,一种被琥珀包围的悲伤感。
他嘶哑着喉咙,一字一句道:“我要怎么活?”
“为我活吧。”
声音停顿了一会,许久以前也是他告诉陈眠,无论相爱与否,精神世界恒久孤独。
陈眠微微扭动手腕,手臂上结痂的疤痕微疼。
咔嚓一声插入钥匙,房门开了。
他缓慢坐下,倚着门框垂头点烟。
嘴唇很薄,一吸,一吐,烟雾模糊了此刻神情。
烟灰抖落空中,这一幕有些像电影镜头里的慢动作。
外头是晚霞,男人坐在地上,一只腿屈起膝盖,另一只平放,侧颜干净利落,姣好五官,烟头上火星寥落。
如果他没有记错,如果是真的。
今天是自个二十九岁生日。
……
贺祟来时显得风轻云淡。
皮鞋在瓷砖上发出声音,五官深邃 ,同是薄唇,多情的象征。
他用手捻出陈眠嘴里半根烟,含在自己嘴里,声嗓低沉:“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我希望你平平安安到老。”
这些话入不了心底,一地的烟头像斑驳陆离的毛皮,兽类露出爪牙,互相厮杀。
“可是,我不稀罕长命百岁。”陈眠冲贺祟吐出一口烟雾,眼神祈求:“你要走多久才能停下来?”
贺祟的声音宛如淌过沥青,岁月苍茫:“这重要吗?”
四目相对,他们从彼此的眼睛里得出了答案。
不重要。
都不重要了。
陈眠与贺祟相拥,像回归母体般契合。从前陈眠还想着,或许他俩天生一对。
眼前这俱躯壳,被陈眠拥有。
至于灵魂,就不要深究。
厨房是被丢弃很久的地点。
以前的人们所有烟火都来自煤气灶上,一碗一筷,一桌几口。
陈眠站在贺祟身后,看他动作熟练,把眼前一切井井有条的安置,切碎,煮沸,捞出。
低垂的几缕头发丝贴在额头,睫毛很是浓密,眉眼给人富有攻击性的锐利压迫,鼻梁比例完美,不常笑却是天生笑唇,整个人显得正派又矜贵。
唯一违和的便是腰间的纯红围裙。
陈眠想起四字宜室宜家。
后自嘲地在心底画上叉,错得太离谱。
眼前这个人行走风中。
天大地大,家便是五湖四海,是流浪过的每一个地方。
北京城里大富大贵的人太多太多,恰好贺祟生于其中。
父辈是政界叱诧风云的人物,母辈在生意场上翻云覆雨。
本该是躺在美钞堆积的高塔上漫不经心鸟瞰天下的人物,却一朝心怀四野,一心想着人世疾苦。
贺祟他大学毕业后出走数年。
脚步踏遍三分之二的中国,愈原始的地方,他去的愈多,偏远欧洲,拉丁美洲,甚至是非洲。
社交网站上至今都有那些历程途中被人拍到的照片。
被网友吹成最帅背包客,小火了一把不说。
那时候贺祟还在骑摩托跨越亚欧大陆的路上。
路途永远危险,却因为未知值得征战。靠着冲锋衣,大背包,手电筒……一个富家子弟摸爬滚打过无数边缘地带,所以贺祟身上带着风的不羁与一种复杂的漠然――他去过太多地方,看过太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