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转世(1 / 2)
岁月骛过, 山陵浸远。
久违了,我的繁缕。
时值三月下旬,杨柳溶溶,饱含春意,卫衣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全是血, 捂着额头上的伤,跌跌撞撞地出现在了繁缕的面前。
“你跟我到我家的药堂去, 我帮你把伤口止血了。”繁缕看他伤的并不是很重, 将脸上的血擦干净后发现, 只是额头被伤到了。
“敢问尊姓大名?”
“在下,卫衣。”这一次, 他清醒着与繁缕初见。
看着她的脸, 卫衣卸掉了满身的戾气,又仿佛被一股清风吹散了去。
“敢问姑娘芳名?”
“繁缕, 繁华的繁, 千丝万缕的缕。”繁缕怕他不知道
“千丝万缕啊……”卫衣抬头,擦了一下眼角的血, 却很温柔的弯唇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繁缕觉得眼前这人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卫衣千言万语压在胸腔里说不得, 最后摇了摇头, 道:“没什么,这名字很好听。”
千丝万缕, 若情爱缠绵, 生生不息, 生死不断。
在等着药童拿药的时候,卫衣看着她在窗边绣手帕,忍不住走过去,伸出了手。
恰在此时,药童送了药过来,似是察觉了什么,繁缕向后躲了躲,抬头询问道:“你有事吗?”
卫衣收回了手,涩然退后一步,摇了摇头道:“抱歉,在下失礼了,我也该走了。”
那些深入骨髓的亲昵,远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改变的。
“欸,你可是行武之人?”繁缕鼓起勇气,追上来拽住了他的手腕。
卫衣下意识看了一眼繁缕握住他的手腕,随后抬眸看着她,应道:“是。”
“这话我原是没有……没有脸面说的,只是,我实在没办法了。”在卫衣淡然的目光下,繁缕艰涩道:“您能帮我救一个人吗?”
他微抿着唇转过头来,长眉轩然扬起,平静的目光落在繁缕的眼中,意思很明显,是在问她,要挟恩相报吗?
繁缕松开了手指,兀自握紧了剩下的棉纱,咬了咬唇,显然很纠结:“是我的师兄,他被人……被如意赌坊的人抓走了,我想请你帮忙救救他。”
卫衣没说去不去,而是反问道:“他除了是你的师兄,还是其他人吗,苏家明明只有苏老太爷擅长医术,却仍然开起了药堂,是留给谁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虽然满腹疑问,繁缕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解释道:“不错,我是被爹娘托付苏爷爷的,药堂虽然是他们帮忙打理的,不过是我家的家财,也是记在我的名下。”
苏老太爷自然是有撮合孙子与繁缕的意思,不过苏承鸣没什么出息,还染上了赌瘾,几乎败光了家产,苏大太太也是个昏庸的,繁缕帮忙尽一点孝。
不知道为何,繁缕面对卫衣这样的询问,有些莫名的心慌意乱,不想让他误会什么,可是又说不清,自己也分明没有对不起他呀。
她又呐呐道:“我知道,你我萍水相逢,我说这些……”
“好,”卫衣骤然打断了她:“我答应你。”
闻言,繁缕怔忪了一时,似是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喜极而泣地福身行礼道:“太好了,大恩大德,繁缕无以为报。”
“你与我,不必说这些。”卫衣垂下眼帘,声音温和。
你说是萍水相逢,我却道前世今生。
谁让我,为了那些贪欲,将你错付呢,谁让我,昏了头的攀附皇权,最后命丧黄泉呢。
“告辞。”说完,卫衣就亟不可待的转身离去,如同被什么追着一般,脚步匆匆地走了。
繁缕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总觉得,这个人看上去有些不一样的气势。
不像是寻常人家出来的,举手投足的规矩,眉眼间蕴着的冷然的味道,这怎么可能是草莽匹夫呢。
不出三日,卫衣来了慈恩药堂前,等着人去叫了繁缕出来,果然让她没有失望:“你师兄今日就会被放出来,你跟我去接他。”
苏承鸣脸色青白地走出赌坊,见到繁缕,先是一喜,看见了她身边的陌生男人又是拧眉,转脸就不高兴起来。
卫衣仿佛注意到了他的不悦,反而得寸进尺地朝繁缕走近了一点,微笑着站在繁缕的身侧,宛若一对璧人。
此时繁缕过来一脸欣喜地对他说:“师兄,是这位卫公子救了你。”
“嗯嗯,我知道了。”苏承鸣因为卫衣对繁缕的态度,起了警惕之心。
半路上,苏承鸣借故请了卫衣移步讲话,还没等他试探对方,就听卫衣说:“繁缕求我救了你,至于代价……”说着,他就将目光投注到了前面那道婀娜的身子上。
“你休想!”苏承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繁缕,心里咯噔一声,难道繁缕是以身相许。
“别仗着你救了我就想要强取豪夺!”
他倒不是因为担心这人来历不明,而是,繁缕若是嫁出去,那慈恩药堂岂不是也飞了。
卫衣坦然一笑:“我可不是强取豪夺的意思,只是……男未婚女未嫁,我应当还有机会。”
我才不是强取豪夺,她本就答应了我,而且是前世。
回到苏家后,苏承鸣也顾不得与繁缕说什么,面对迎面出来的母亲,
“怎么会这样?”苏大太太原本是嫌弃繁缕一介孤女的,但想着那慈恩药堂,又觉得是赚了的,如今煮熟的鸭子转眼就要没了,怎么可能不急呢。
苏承鸣没被放出来的时候,苏大太太总想着只要儿子平安回来,怎么样都行,现在却又开始贪心不足,生怕她真的嫁了旁人。
“你祖父快要不行了,到时候若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就完了。”
苏承鸣计上心头,他原是知道自己这家里没什么值钱的,自己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医术不精,若是有了药堂在手……反正祖父原来也是为了自己,才照拂繁缕的。
于是,苏老太爷死的那天,繁缕一头雾水的被扣上了庸医误人的名头,她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苏承鸣,心如死灰。
“繁缕,你就承认吧,家里上下只有你懂医术,不是你我也……我没法包庇你呀!”繁缕看向苏承鸣,她虽然
卫衣去找她的时候,正碰上这一幕。
“我自诩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但谁知你们还要为了得到药堂,来陷害与我。”繁缕不肯松口,她问心无愧,反倒气势赫然地逼问回去:“你敢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害死的老太爷吗?”
苏承鸣眼神飘忽,最后索性心一横,咬牙道:“是谁害死的,你还不清楚吗,就是你,可别往我身上泼脏水。”
苏太太晃着头上金光闪闪的步摇,大声得意道:“快,快,把她拉去见官!”
繁缕看着眼前的阵势,心底有些慌,只是怕这些人今日将她困在这里,可就麻烦了。
“我看你们谁敢动她。”卫衣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腕,因为繁缕的挣开,手指松开又很快握紧,仿佛坚定了什么,又转头对说:“无需你来包庇,水落石出时,自见分晓。”
苏承鸣伸着脖子还没说什么,就听卫衣淡淡道:“赌坊的事情是我压下来的,你要是再不安分,我怎么把你弄出来的,就怎么把你送回去。”
苏承鸣眼下别的不怕,就怕这个,顿时成了缩了头的鹌鹑。
“繁缕,你要跟他走?”眼看着繁缕在卫衣的保护下要走出去,苏承鸣又着急又上火,什么都顾不上了。
“不然呢?”
“我、我……”接收到苏大太太必要留住繁缕的眼神,苏承鸣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砰地跪了下来,哭诉道:“我也是没办法啊,繁缕,我是怕这贼子将你抢走,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一两句话就能让赌坊放我出来,他就是跟赌坊勾结在一起,想要我的家产和你的药堂的,你千万别信了他的鬼话啊!”
繁缕看着他干声哭嚎,好久都没有说话,沉静的眸子让人心底发慌。
“繁缕,繁缕,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想想怎么认识他的,多蹊跷啊,你自己不也奇怪呢吗,都是他搞的鬼。”
是很可疑,繁缕偏头去看身边的人,他好像没有丝毫的辩解之意。
卫衣穿着鸦青色的常服一手持剑,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侧首可见隽秀的轮廓,阴晦的天色下,只得清落落的孑然一身,菱唇微抿注视着她,沉下眉压着喉头的音节。
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
这一句还未出口,就见繁缕抬起头,蓦然出声:“我不许你这样说他。”
苏承鸣一向认为繁缕怯懦柔弱,此时见她如此不禁瞠目结舌,更觉得她背叛了自己,比之前还要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明明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知不知道?”
繁缕第一次这样与苏家人横眉冷对:“当初老太爷对我照拂有恩,我愿以绵薄之力效劳,但是我同样也感激卫公子拔剑相助。
师兄你一再咄咄逼人,我若是信了你的话,才是糊涂。所以,我不会任由你们污蔑他,师兄你执意如此,我唯有和你们一刀两断。”
言罢,繁缕转身拂袖而去,不卑不亢的一席话,惊呆了苏家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繁缕,繁缕……”苏承鸣追在后面,繁缕头也不回,反倒是卫衣,反手将剑鞘打在了他的腹部,直叫苏承鸣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卫衣丢下一句:“别跟来,下次打的就是腿了。”而后就追着繁缕离开了。
路上没什么行人,繁缕走在前面抿紧了唇,脸上蓄满了绝望,卫衣追上来,拽住了她的手,低眉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问她:“繁缕,你觉得我是坏人吗?”
怎么突然这样问?繁缕疑惑地抬起头。
卫衣没有说话,依旧在等她的回答,繁缕只好摇头如实道:“怎么会,不是,你不是。”
“那就好,这我就很高兴了。”
繁缕不明白,为什么素昧平生的人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这样高兴,就愿意这样对她好,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好过。
卫衣分明与她才认识不久,就能够这样无端的信任她,这让繁缕很是感激,又莫名心安。
卫衣低头看着繁缕,我不是坏人的。
他蓦然想起她死去的时候,天也是这样的,那时才发觉,原来所谓一辈子,也不过是转瞬即逝。
他在抱着她不断地流眼泪,想要让她的身体暖回来。
可是繁缕这次不再听他的了,她说她要走了,便是临死前,她也依旧对他这样温柔。
他临死前,将一切都为她安排的周全。
他在那个自以为告别的清晨,抱着毫不知情的繁缕,轻声说:“我们来世还会在一起。”
“嗯,好。”繁缕靠在他的肩上,温柔的应答,好像那只是平常的每一天。
然后走出了院门,他就被治罪,他也甘愿伏法。
可是她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不想让繁缕见到这样的他。
那是一个罪人,他知道自己犯了滔天大错。
繁缕说来世会嫁给他,卫衣痛哭流涕,他才是带给繁缕苦厄的人。
巨大的悲恸将他淹没,他被推上刑台还在口口声声不后悔,抱着她的尸体,他却开始懊悔不迭,涕泗横流。
那是他的繁缕啊,那是他临死也念念不忘的女孩子。
他用了很久来赎罪,又用了很久脱胎换骨,以崭新的卫衣来见到她。
卫衣早就知道,自己会有那样的下场。
他在苦难中赎罪,他用了地府中百年的光阴来赎罪,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中,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只记得有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对她的罪,也是要赎的。
所以他想见她的,哪怕只有一面,他想见她,魂飞魄散也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