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1 / 2)
回到宫里, 外面白雪皑皑,卫衣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在廊下,突然廊外一阵冷风吹来,碎雪打在脸上,让卫衣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年。
那时他还只是个没品阶的小太监, 先帝爷伟岸挺拔, 还没有碰见师父,大冷的雪天, 被人支使来擦这片走廊, 他穿的单薄又只能用冷水, 手冻得裂了口子。
仅仅因为擦地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宠妃的裙角, 便被那个嫔妃的婢女用脚把手差点踩废, 又被拉去夹指棍,他疼得哭嚎痛楚, 她们笑的却那样开心的样子。
那样钻心的疼, 十指连心,他当时痛极了, 不停的求饶, 不停的求,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替他求情。
后来他又染了风寒,病痛的快要死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想好好的活着, 他不甘心。
而今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个宠妃,终于在争宠中落败,被打入冷宫,兴许活着,也兴许死了。
前几年的时候从冷宫来跑出来一次过,冲撞了当时才入宫不久的庄嫔,被人打了一顿扔回冷宫去了。
而她的婢女,被人用棍子打烂了双手,然后送去了辛者库做活。
卫衣讨厌一个人,从来不会把那个人折腾死了,而是让他知道什么叫活受罪。
现在他的手干净白皙,连一点茧子都没有,只不过上面的伤疤,都是一点点用人血“洗”干净的。
这些年在这皇宫里摸爬滚打,他坐在椅子上抱着紫铜暖炉,想起那些年他还受过的许多羞辱,一个去了势的阉人,还能喜欢些什么。
财帛动人心,可是那些银钱对于他来说,还不如石头值钱,他有权有势,寻求的是活得比所有人都要好。
宫里是个磨练人心的地方,高傲的人学会圆滑,倔强的人学会服软,心软的人学会无情,这是磨砺人心的地狱。
而庄嫔,似乎也学会收敛了,多半是卢国公府准备送新人进来了。
到御书房去面见陛下,卫衣自然不是去喊冤叫屈的,在该喊冤的人面前喊冤,在该奉承的人面前奉承。
整整两个时辰,卫衣才从御书房出来,最后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回到西厂的督主大人神清气爽。
后来的日子里,繁缕只是与卫衣亲近了许多,她隐隐知道,没有什么好是平白无故的。
更何况是督主这样的人呢,繁缕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现在尚且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有回避,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督主对她好,她自然是应当有所反馈的,当下的问题不是对督主与她之间的关系,而是她何以报之。
督主这个人,不缺银不缺衣,富贵权势握在手,繁缕绞尽脑汁,百般钻研。
窗外小平子和小欢子细声说话,“又到腊八了。”
“可不是,又能喝腊八粥了,甜滋滋的,又暖和好喝。”
听见小欢子和小平子说话,中间提起腊八节,忽然灵机一动,她可以给督主亲手做一次腊八粥啊。
腊八节这一天,繁缕一大清早起来,到厨房借了炉灶,厨房的人自然是无不应承的,她想亲手熬了一锅腊八粥,不过这是第一次做,她记得娘亲活着的时候常常在这一天,准备了桂圆花生红枣等。
然后在厨房细细熬一锅浓香的粥,整个屋子散发着暖暖的气息,她的那一碗总是会被加上一勺厚厚的雪糖,香香甜甜的。
娘坐在对面笑看着她和爹吃,时不时问一句够不够,她明明吃的撑了,却还是说没吃够。
娘亲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她是小馋猫。
可是这样好的娘亲,却没有了,繁缕沉浸在回忆中,直到粥香飘到鼻尖将她唤醒。
帮忙烧火的小太监道:“夫人,粥已经好了。”
“好,嗯,可以了,熄火吧。”
正当繁缕提着食盒,打算敲门的时候,房门便从里面打开了,卫衣看见她在门口后,怔了怔,问道:“繁缕,有何事?”
“多谢大人近日来的照顾,这盅腊八粥聊表谢意。”繁缕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给他看,卫衣挑眉,打开房门一手接过她手中的食盒,将人让了进来。
卫衣才想起今天已经是腊八了,往年他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注重什么年节,毕竟没有家人,也不需要什么祝福和吉利了。
“既然如此,就进来吧。”卫衣转身进去,繁缕跟在后面。
等卫衣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繁缕打开盖子,从里面端出一只绿釉彩青花盅,热乎乎的腊八粥散发出香甜的味道。
“督主,您尝尝。”繁缕殷勤道。
“这里面加了糖?”卫衣感觉到了舌尖丝丝甜意,心中对繁缕更是多了喜意,心中有愉悦溢出,一口一口的慢慢吃着,眼睛却弯成了弯月。
“嗯,听说督主喜甜,又看厨房有,我就加了一些糖,不知督主觉得如何?”繁缕声调微扬,唇角翘起,有点小小的得意。
“真好吃,很好吃。”入宫十多年,他堂堂西厂督主什么山珍海味,翠饵佳肴没有吃过尝过,却没有哪一碗腊八粥比得上这一碗。
“那便好了,本还担心督主不喜欢的。”繁缕眉眼带笑,秀美天成。
除夕夜,卫衣往年不用到御前的时候,都是早早歇息了,偏生今年这炮竹从暮色四合之时就连绵不断,一声接一声,想睡也睡不着。
他想了想,吩咐道:“去请夫人来。”
小平子放下手中的火烛,点头应是。
繁缕穿着崭新的鹅黄色的宫装绣袄,浓密的秀发上簪了朵红绢花,宫里过年的时候,都是可以准许宫女们打扮一下的。
她进来后,站在那里笑盈盈的问:“大人,一起守岁吗?”
卫衣心里一暖,这么多年了,每一个除夕,他都是自己在这个冷冰冰的西厂一个人过的。
“对啊,过来吧。”卫衣点了点头。
繁缕没有客气,直接脱鞋上炕,盘腿坐下,冲外面问道:“有红纸和剪刀吗?”
小平子在外间应道:“有有,小的去拿。”
接下来的时间里,繁缕坐在热腾腾的炕上,拿剪刀剪了几个窗花的样子,在她的家乡,每年一到过年的时节就特别的热闹,尤其是娘亲还在世的时候。
“想不到你还会剪这个。”
卫衣拿着窗花在手里映着烛光看,是喜鹊登梅图,尖嘴翘头的小喜鹊,红艳艳的颤立在纤细的枝头。
繁缕有些得意的摆弄着手里的剪刀,嘴里谦虚着说:“好久没剪了,都手生了。”
最后满地红纸屑,繁缕的衣裙上也沾了星星点点,卫衣看着那一沓红窗纸,吩咐道:“来人,把这些都贴上去。”
“真的贴啊,大人不嫌弃我的手艺,咱们把这张贴在门上吧。”繁缕拿着手里的窗纸笑嘻嘻地左看右看,这是唯一一张她觉得最好的。
卫衣这时候很温柔,道:“不嫌弃。”
小太监们和浆糊贴窗花,热热闹闹的,卫衣此时竟然也不觉得讨厌过年了,大概是因为今年格外的不一样。
“大人,您来写副对联,咱们贴到门上去。”
“写什么?”
“等我看看。”繁缕拿了书,看了一页又一页,都挺喜庆的,就是觉得哪一副摆在西厂的门面上,都是无声的讽刺啊,向阳门第?积善人家?好像,还真没有合适的。
“要不这个吧,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
“那就这个。”卫衣才不管这么多,挥毫泼墨,一蹴而就,然后就麻利的吩咐人贴了上去。
小平子端着一大碗饺子上来,猪肉菘菜馅的,扬声道:“饺子熟了。”
督主自己过年素来不讲究这些,顶天了也就是让人做了饺子上来,自己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慢慢的吃完了,就当成普普通通的一顿晚膳。
“真好吃。”
卫衣拈着筷子看着她吃得香,闻言笑道:“既然喜欢吃,以后每年就留在这里一起吃吧。”
“嗯嗯,好啊!”繁缕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
“那可说定了。”卫衣莞尔一笑,觉得她天真又傻气。
这些饺子个个捏的小巧极了,几乎可以一口一个,就连繁缕也不知不觉的吃了十几颗肉馅的,要不卫衣怕她撑着,说不定还要继续吃一盘。
“夜里吃个七分饱足矣。”
受岁的时候,繁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可是又惦记着要守岁,便强撑着坐在炕上看话本子,不一会儿,脑袋便一点一点的了。
卫衣抬头看她这样子笨呆呆的,又好笑又温暖,抬手揉了揉她的额发,繁缕又蓦然被惊醒。
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炮竹声响,这是宫里的,紧接着城里的权贵人家也开始燃放巨大的烟火,照亮了整个皇城。
繁缕想起以前背过的诗,笑眯眯的吟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春桃换旧符。”
坐正了身子,又转向督主,笑容满面道:“督主,新年吉庆安康,万事如意。”
“什么意思?”卫衣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繁缕笑眯眯地说:“新年听到的第一句很灵验,自然要说贺禧的话。”
卫衣挑眉道:“本座是不是要回礼?”
“嘻嘻,这个不必了。”繁缕笑呵呵地说,她可受不起督主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