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4)(1 / 2)
回瑚城之前,叶瞻领着顾昭言去了一个地方。
车子一路蜿蜒了半个多钟头才到云城东面的郊外。青瓦白墙掩映在低矮山丘上的树影中,常有僧侣的身影。佛经和香灰一样,都飘荡在空中,每一处角落都能见到。山坡向北的那一面上整整齐齐都是大理石的碑,碑下尽是装着骨灰的盒子。它们有些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有些则落满了灰尘,还有一些空空荡荡尚未被安置。
叶瞻在路边顺手买了两捆花,踩着石阶一级一级往下,再在某一处向东面,走到路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一束放在了身前那石碑的脚下,一束放在了旁边的石碑下。
最里面的那墓碑上是一张黑白合照,夫妇两人看起来尚且年轻,生得都眉清目秀。生年卒月都写得清清楚。只是没有落款,亦没有儿女姓名,看着有些过于简单。
旁边那个墓碑则是分开的两个头像,耄耋之年的老人看起来仍然精神矍铄。墓碑末尾的名字下往三代,其中有一对已过世的儿女,姓名正是邻近的那一对夫妻。其余后代里大部分名字都以叶为姓,工工整整地排列在那里。
“这是我爸妈,和我爷爷奶奶。”叶瞻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平静地说道。
顾昭言仔细看了一遍那两个墓碑上的刻字:“你的名字不在上面?”
“不在,我小叔不让刻。”叶瞻说。
他向顾昭言解释道:“我小时候觉得是因为他不喜欢我,觉得我父母的死我也有责任,这才连个名字都不让我留下。后来我慢慢才感觉到,那个时候,他怀疑我父母的死亡原因。怕有人因此找到我,所以干脆把名字划掉了。那时,家里每一年的合照,他也不敢让我拍。”
顾昭言想安慰他,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说:“他们都很爱你。”
“是吗?”叶瞻的嘴角弯起,又慢慢淡了下去,“或许吧。”
那时,尚且年幼的叶瞻在每年除夕时都被爱美的小婶打扮得跟个小童星似的,穿着漂亮的衣服,像个瓷娃娃。可摄影师拍全家福的时候,小叔却领着让他站到一边,摄影师的助理会陪他说话,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可是叶瞻总是死死地盯着在照相的家人们。他看着所有人都对着镜头露出喜悦的笑容,心里开始偷偷想念已经去世的父母。后来念书,每逢念到“寄人篱下”这个词,他总是分外触动。小婶每次为了弥补他,总是带他去吃冰激凌,给他买玩具。叶瞻明明不喜欢冰激凌,也不喜欢玩具,却仍然要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顾昭言忽然问。
叶瞻微微靠在身后那一丛树木边,垂眼道:“我不记得了。那时我年纪太小了,如果不是墓碑上的照片,我连他们的样子都不会记得了。我小叔很喜欢我爸爸,那他或许是个可靠的、能够依靠的人吧。至于我妈,应该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夏日末尾的风轻轻飘来。他转过身,从那墓碑前向远看,高架桥即将通车,再远一点的湖泊也在这几年变得澄澈了起来。
“这里以后会变得很热闹了。”叶瞻轻声说。
“阿言,我以前常会想,死亡是一个什么概念。我小时候不相信很多事情,对别人和墓碑上的人打招呼很不能理解。我总觉得,人死了就会一切都消失。死亡就是终结,再不会听见生者在说什么了。可我最近忽然觉得,如果妖怪都能转生,那或许人也是一样有机会重归于世上的吧。”
顾昭言望着远处,说:“我不知道。人间有人间的规律。”
“那你父母呢?他们还好吗?”叶瞻问道。
“他们常年在海外,我也就一年见一两次,”顾昭言淡淡地说,“他们两个都是普通人,我爷爷不让他们待在国内,也是怕出事。小时候只有我和爷爷,后来有了绍清。”
“绍清不也看不见?”叶瞻好奇道。
“两三岁的时候不清楚,只是他回来过一次之后就不愿意走了。后来大一点了,他声称自己能看见,还说得有模有样的,糊弄了不少人。过了好几年,爷爷才知道他是装的,也就由他去了。”顾昭言想起小时候的事,也有些好笑。
叶瞻笑道:“你肯定帮他里应外合了吧。”
“记不得了。”顾昭言说。
记忆里每次需要顾绍清看什么东西的时候,顾昭言就用他们俩之间的暗语给他提示。那时倒不是有多喜欢这个弟弟,只是他一个人长大,太需要人陪了。有个整天上蹿下跳的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平日里修行有多无趣。
“阿言。”叶瞻忽然叫他。
“什么?”
“这些话,我们是不是都曾经说过?”叶瞻问。
顾昭言没有否认。
“那你不觉得烦吗?你要跟我把这些东西,一遍一遍地说。”
顾昭言的目光落在叶瞻的发梢上,他的发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浅。他缓缓道:“你会想起来的。在那之前,你想听多少遍,我都会说给你听。”
叶瞻对着他露出笑容,心里忽然一片柔软。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想到自己手臂上的疤痕,默道,快了,快了。
走出墓园的时候,一辆奥迪云A的车停在了路边。车主像是在后备箱里找什么东西。后座门开着,里面趴着一条金毛犬,正吭哧吭哧地扑腾一个箱子。
哗啦一下,箱子倒了,瓶装水滚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