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天宝二十三年，大晋皇都长安，百花宴上。
香风阵阵，丝竹声声。一众宫娥往来穿梭于几案间服侍，各国公主们则三五成群，娇声谈笑。裙裾轻擦伴着珠翠摇颤，一派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莺声软语渐散处，端坐着一个安静的身影。上官荇一身月白长裙，前襟和袖口上，绣着青蓝色的饰纹。偶尔有其他公主过来对她点头示意，她微笑回礼，却也不接受旁人的邀请。贵族子弟自持身份，见本人不愿，她们也懒得屈尊强求。
于是，面容姣好的唐国公主，就一直沉静地待在她的角落。清冷得如同她国家最为外人称道的素底白釉青花瓷。她并非不想融入那片绚烂的花海，只是临行前父王的嘱咐仍在耳畔：“你在山中清修多年，头一次参加这种王公贵族的盛宴。我们唐国国小势微，你切记在宴会上谨慎小心，勿要失了体面，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如此，她自然不敢说错一个字，不肯踏错一步路。好在修行之人日子本就清苦，她自小性情恬淡，在群芳中做一个摆设的花瓶，倒也没觉着什么。
“皇后娘娘到！馆陶帝姬到！”
随着两句高声唱喏，刚才还闹作一团的公主们立即回到自己的位次上。上官荇心中一凛，参着其他众人的样子伏身下拜。“参见皇后娘娘，馆陶殿下。愿娘娘、殿下万福金安。”
“都平身吧。”皇后温和笑道，“本就是我这个老人家在宫中闷得久了，想见见你们这些小辈。大家一起聊聊天，热闹热闹，何必太拘于礼数。”
其实她这话也不全是客套，百花宴虽然在三月举办，但并不像春围、秋狩那样是每年例行的大典。这以皇后名义召开，借着赏花由头开办的宴会，更像是一场各诸侯国公主彼此交流感情的高级家宴，凡是到了及笄之年的公主都可以参加。
可宫闱之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小事。上位者可以态度谦和地对你一声“呵呵”，你要是也随随便便地回他一句“哈哈”，明天你们全家可能就因为这一句“哈哈”再也笑不出声了。在场的可都是大家闺秀，自然知道里面的分寸。齐声谢恩后，规矩坐下，场间再无多余一声。
皇后笑容依旧亲善，“时辰不早了，按理说应该开席，但今天还有一贵客未到，大家不妨等她一等。”
众公主都很是疑惑：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权倾朝野的皇后娘娘和陛下最疼爱的馆陶帝姬等候？有些公主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朝几案后挪了挪，同时下意识地坐得更直了些。
“镇西将军魏国公主葛卿到！”
这声唱喏的威慑力不仅不逊于皇后和帝姬驾到，甚至还略有过之。之前已有猜测的公主们松了口气，同时暗地里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而大多数花容变色的公主们这下却慌了神，即便她们不顾身份地动身躲避也无济于事——一只粉底皂靴迈进殿门，带起鲜红裙角，那人已经来了。
“末将葛卿，参见皇后娘娘，馆陶殿下。愿娘娘、殿下万福金安。”女子的声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如草原大漠刮来的风。尾音处却还带了少女稚嫩的柔甜，显得有些俏皮。
“将军辛苦了，快起身吧。”皇后温言道。
哪知红衣女子却依旧保持着参拜的姿势伏地不起，“末将不敢。让娘娘和殿下久候，葛卿甚是惶恐。还望娘娘、殿下恕罪。”
“葛将军这又是从何说起？此次出征西戎，将军阵前斩敌方首领于马下，居功至伟。不仅扬我大晋国威，更显我巾帼女子不输男儿本色。于国于私，倒是本宫要对着将军一拜表示谢意了。”说着，身子前倾，竟真的要起身。
“皇后娘娘万金之躯，岂能……末将起来便是。”语落，少女起身。英挺的眉柔和了下来，少了几分沙场征伐的戾气。可刚才跪伏时掩在袖底的麒麟狩猎纹，却随着她的动作仿佛随时都会跳出来择人而噬。
场间静默了那么一瞬。葛卿耳力超凡，她听得见那些被压抑在喉头的，轻微的倒吸气声。
也怪不得在场的公主们害怕。魏国公主葛卿，现任魏国国君葛洪之妹，皇帝亲封的镇西将军，自小杀名在外。坊间传闻，葛卿身高过丈，三头六臂，阔口方耳。吼一声敌军灰飞烟灭，踹一脚城门塌掉半边。
百姓们最喜欢以讹传讹，与葛卿相熟的这些王公子弟，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眉目略带英气，身形稍显瘦削的红衣少女并非百姓口中杀人如麻的怪物。可比起嗜血成性的女魔头，姿容俊秀的女将军在她们眼中才更像是洪水猛兽一般的存在。因为四年前，十二岁的她第一次上阵杀敌，斩下北方胡人首领的头颅时，皇帝问她要什么赏赐。那时身高还不及马背的葛卿用稚气的童声答道：“葛卿不要封官加爵，不要财帛城邑。我此生所愿——只娶不嫁，抱得美人归。”
这里的美人，不是指美男子，而是女人，美女。没错，魏国公主葛卿，是一位有着磨镜之好的女将军。自那以后，所有贵族适龄女眷都对她避之如蛇蝎，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个“色中恶魔”玷污了去。
眼锋斜睨在场众人，对这一切早已习惯的葛卿唇角微勾，将轻蔑尽数藏在得体的笑容里。嗯？不对，今天似乎与以往不同。余光所及，是一个云淡风轻的白色身影。并非强装镇定虚伪做作，而是真的淡然处之，不为所动。
“葛妹妹还站在那里干吗？”馆陶帝姬轻笑，“大家可都等着你开席呢。再不落座，小心罚酒三杯哦。”
“末将谢皇后娘娘、馆陶殿下赐座。”在一众挨宰羔羊先惊后喜的目光中，葛卿轻提裙摆，坐到了上官荇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