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 / 2)
“如您话中所述, 他是个喜欢收集剑的剑痴。”道幻缘的笑容似真似幻, “可是剑也分成不同的种类, 有政堂之剑, 有侠客之剑, 有道法之剑, 更有心魔之剑。贪心太过, 剑也会吃醋的啊。”
“所以他需要一把足够正统,也足够聪明的剑去辅佐。”子艳山伸出手,将道幻缘腰间的金剑摘下来, 然后双手捧到道幻缘面前, 她说道, “有机会,让一分二心的莲花金,有个合二为一的机会吧。剑与剑客合二为一, 又怎么会吃醋呢?正剑悬在高堂之上,想必其他邪剑,亦不敢造次。”
看着西庭公主朝自己双手奉剑,道幻缘注视着她的眼睛, 良久, 他笑意渐浓,伸手拿回自己的誓约金剑:“好。”
道幻缘走下城墙的台阶时, 手中这把金剑沉重的分量, 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皱紧了眉, 牢牢地握住这把剑,生怕这剑又会从自己手中逃脱。
——
“起来起来,别装了阿缘,刚才不是挺狂嘛,几下就打趴下了。”
剑台上两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耍起剑来时一个比一个凶悍猛烈,他们出剑的速度、收剑的力道,格挡的劲足,都远远胜于其他同龄人,这两个人都是生来为剑的好剑客,恐怕一百年才出一例,但两个百年才子今日碰在一起,总也得分出个胜负来。
很明显,那个穿着红衣金劲装的少年子孤熙,在天赋上更胜那个穿着青鱼袍,眉尾有一道斜勾的少年道幻缘。
一剑将道幻缘从剑台上挑下去的时候,子孤熙非但不紧张,反而哈哈大笑,可劲儿地给自己鼓掌:“赢了赢了,我又赢了。怎么样缘缘,我今日可没拿莲花剑和你打,我不用仗着宝剑锋利,照样把你打得落花流水。”
说完后,少年子孤熙拿起水壶,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偶有遗落下的水珠溅起,落在他白皙的脸颊上,逆光之下,他的轮廓被太阳金边镶嵌了起来,只有脸上的汗毛成了毛绒绒的金色。
道幻缘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土,然后把剑捡了回来,最后,他奶声奶气甩了一句话,一点也不肯服输:“你的剑没有章法。”
“别逗了兄弟。”子孤熙干脆一跃坐在剑台上,摇晃着两条腿,把玩着自己手里的小木剑,“我的剑随心而欲,用不着什么章法,我想怎么出剑,就怎么出剑,想往哪儿刺,就往哪儿刺。你看好了——”
说完后,他又给道幻缘演示了一遍自己的剑法,果不其然,他用剑的时候随心随性,想在什么地方刺,就在什么地方刺,而且行势的中途又铿锵有力,剑仿佛长在他的手上,从来不会忤逆。
“随心所欲和漫无章法,是两种意思吧?阿熙?”道幻缘不为所动,“就算现在打不过你,可你这样下去,早晚有一日会死在剑上。因为你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对剑根本就没有信仰和敬畏之心。”
子孤熙噗嗤一笑,伸出手拿着小木剑,在道幻缘头上敲了三下,一边敲还一边嘲笑:“敬畏之心!敬畏之心!敬畏之心——”
——
究竟是对剑有敬畏之心,还是对剑所代表的事物,怀着敬畏之心呢?
握着手中的誓约金剑,道幻缘想起了《剑铭注释》掀开第一页上的那句话——“因剑而故,故而剑因。”
世上绝对没有一模一样的剑,也就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剑客,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剑道。每个人出剑拔剑的理由都不相同,所以才会有那句“因剑而故,故而剑因”——我虽为剑而生,但剑因我而活。
可如果剑客从一开始的拔剑理由就走偏了,或者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剑道,那剑的宿命该如何呢?
一想到宿命,道幻缘就会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找找星星。但此刻乌压压一片的望城,一丝光亮都看不见,太阳都蒙了尘。
其实他很讨厌阴天,或者说每一个观星师,都恐惧这种看不到天星的日子。尽管道幻缘认为,观星师只是一种禁锢自己的身份,但他仍然迷茫后怕,好像被人遮住了眼睛一般,他的星星们不肯为他泄露天机。
若一个出世者非要入世,连本来听从自己命令的星星们,都开始嫌弃他。
他的星星们染上红尘气,脏了。
望城里有个水烟铺子,尽管道幻缘在中原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东西,但现在他对这种西域特有的特产很上瘾,随便打发了店家几两白银,他熟练地拿起烟管,朝着烟嘴猛吸了一口,清甜的凤梨味顿时漫入肺部,他吞云吐雾的烟霾,和今日暴雨的雨雾融在一起。
道幻缘靠在水烟铺柔软的靠垫上,一边抽烟,一边单手把金剑从剑鞘中□□。
他本不喜欢去回忆以前的故事,因为七岁之前身为贵族的日子,真是又遥远,又让人怀念。一旦有一点点苗头浮现出来,他就会加倍地回忆。这十六年来在道观清修的日子,永远抵不上那富丽堂皇的七年生涯。
但看千日高楼,瞬间在大火烈焰中被吞噬。
道幻缘命运转折的那一天,是四月初八。
安国帝子冲放了一把火,烧了那座送给宠臣道三复的豪华府邸。
当时,道幻缘的父亲就站在原地,微风夹杂着火星,轻吹起这位大平第一权臣的长袖。
身后是宫人们最后客套的话:“陛下说了,无论如何,今日都要请道仙家入宫一趟,为小公主算上一卦。您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都得去。”
豪门贵府顷刻之间化为灰烬,道幻缘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那个权力之巅的皇帝的可怕之处——那个男人能让贵族一夜之间变成莽夫,全凭一句话,真龙天子的火焰想烧毁谁,就烧毁谁。原来道家无比辉煌的家族基业外壳下,是如此脆弱可欺。男人只需用手轻轻一拂,就如同拂去一粒尘沙般,无情又容易。
道三复冷冷注视着邀请自己入宫的禁官们,尽管他手中握着金剑,握着利器,却没有半分反抗的意思。
自己的府邸烧成灰烬,可道三复不为所动:“为我建造大厦之人,想毁便毁。他让我进宫?可以,他是皇帝,做什么都可以,但是——”
正说着,道三复的手指向道幻缘的眉心。
那个锦衣玉食的贵族小公子,此刻成了被禁官们压制在手中的一个小玩具,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惊恐地看着父亲的手指在自己的眉心上,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做什么。
“他必须放了我儿子,送我儿子去崂山宫,永远都别回即墨城来。”
一个年迈的大禁官笑得阴森森:“咱可做不了主,得道仙家您亲自跟陛下说。”
“父亲!父亲!”道幻缘用力挣扎,但身后武官们把他牢牢制服在地,那一瞬间,做了七年贵族的道幻缘,第一次真正感到受辱。他被人用扼杀蝼蚁般的手法,死死摁在土里,“我不去道观!我不去!你忍心让我出家?”
道三复看着自己儿子的惨样,无动于衷:“你以为我还能保护你?”
“你手中有剑!你有剑啊父亲!”这是道幻缘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个很不切实际的单纯英雄念头。他很希望、是真的很希望,希望自己的父亲像武侠志异中的快侠一样,豪气万分,怒发冲冠,见妻儿受辱,于是拔出名剑,瞬间将敌人们制服。
而且他的父亲是有这个能力的啊!父亲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剑客,做得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