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2)
如果一个情绪激烈的人, 突然在一夜之间变得冷静残酷, 往往只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他疯了。疯到只能逼着自己做最应该做, 但一直以来又不想做的事情。
现在的疯狂和冷静,正是绝佳千载难逢的时机, 想要下定决心,也只此一次。
霍萨兹尔盯着那把剑,顺着剑锋视线上移,看到握剑人的手, 透过阴影处看到对方手腕上那道“据说曾被毒蛇咬过”的淡淡疮痕,然后目光继续移动,到那个青年正微微发颤的臂膀, 看到对方发髻间系挂的垂金链——霍萨兹尔还记得, 这条发间金链是自己亲手挂上去的, 子孤熙的头发又多又长,打理起来的时候非常麻烦。
子孤熙很在乎能不能以一个完美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
身为储君, 他不能有任何穿戴的失误。
子孤熙未曾打扮的狼狈样很少有人见过,但碰巧霍萨兹尔就是个天天能见子孤熙狼狈样的人。
子孤熙一夜睡得好,头发就会打结, 每每替他梳理,霍萨兹尔就得用上十足的耐心;若睡得不好,他就会眼下发青, 霍萨兹尔就用右手捂上他的眼睛, 手指冰凉的温度传递到眼帘时, 霍萨兹尔会说句“替你冰一冰, 好受点了吗”。
两个人互为对方的所有物,明明知道这是一种折磨,还乐在其中。
霍萨兹尔盯着那把剑,但在子孤熙说出那句话时,倒不觉得难过了。他盯着子孤熙的脸,盯着眼前人的每一处,突然心生感慨,只留下淡淡一句话:“福祸在天,生死由你。我没有任何意见。”
“……”子孤熙说道,“你不害怕?”
“怕啊阿熙,我怕的真要死了。”霍萨兹尔笑了笑,望着眼前这个人,说道,“你决心杀我,是因为我的死,对你而言有价值,是吗?”
子孤熙迟疑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干脆不做任何回应。
剑锋面前,霍萨兹尔仰着头接受:“恭喜你今日成为皇帝。若我死后,你的帝王之路坐得稳妥,那我并没有什么不甘不怨,你动手吧。”
子孤熙没有松手,他的剑还指在霍萨兹尔的额头上,但他问道:“你不恨我吗?”
“恨啊,怎么能不恨。你毁了我的一生啊,阿熙。”霍萨兹尔面不改色,“就算不为自己,身为一个统治者,月泉之战若不算士兵将领,也死了西域百姓二十余万人,这种仇永生难忘。”
“……”子孤熙想要说些什么。
但霍萨兹尔继续说道,没让子孤熙的话说出口:“可是,死于西域内战的百姓,起码有九十三万七千四百余人……算上士兵,不晓得白骨能堆满几座城池,今后还会更多。我的国家已经这样了,我不希望你的国家也这样。”
说完后,霍萨兹尔抬起头来,一瘸一拐从子孤熙的剑锋下脱身,但他并没有逃跑,因为他也逃不掉。
擦肩而过时,霍萨兹尔只问子孤熙一句:“不过在临死前,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霍萨兹尔的话音刚落,子孤熙一愣,他抖得厉害,为了克制住这个生理反应,他赶紧摇头:“不!别抱我,也别碰我。你抱我的话……我只会想和你一起死。”
“知道了。”霍萨兹尔点点头,然后他径直走向了正殿的一个角落里。
在给子孤熙画的两幅肖像画下,霍萨兹尔扶着墙慢慢坐下去,然后蜷缩了起来,双手抱膝,低着头。
这个曾经的神像少年没什么美丽可谈了,神性离开了他的身上,所谓神像也就变得很普通。尽管他的脖颈上还带着那条漂亮的天宝玫瑰项链,耳垂上仍佩戴着那对定情耳环,可这些夸张精美的首饰,也无法装饰他的残缺。
眼前神像遍体鳞伤,金漆剥落成片,落了一地。
“死前,祝愿你和我的梦想成真。”霍萨兹尔垂着眼,尽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曾经为子孤熙留长的头发散落在胸前,“现在,我们两个的国家都很糟糕,但它们总会变好的——无论是不是因我们而改变,总归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愿来日的来日,东边是你的大平,西边是我的大新,在最中间被保护起来的那片沃土,是你与我之间永不交战的国家。”
剑尖划过地砖,发出刺耳可怕的声音。
寒刃垂锋,凝聚着绝对制裁的权力。它是把冰冷废铁,但比炽热人心更有力量。
子孤熙一步步逼近,眼睛里的悲伤气氛并没有消减,但很快就被一种异样的疯狂所吞没。
他停在霍萨兹尔面前,只剩下一句话:“如果日后西庭建立,我会把你的遗体送回那个属于你和我的国家。如果建不成,那临死前我会让人火化掉你和我的尸骨,然后随便洒在什么地方——因为西庭若建不成,你我都是罪人,没有入土为安的资格。我从来没奢求自己死后能与你相伴,因为我是有罪的,我毁了你的一生,配不上跟你‘死亦同随’。”
霍萨兹尔苦笑了一声:“我曾吵着让你划烂我的脸,果真有朝一日破了相;我曾跟你闹着要回西域,最后却真有了回归故土的机会;我也曾张牙舞爪叫嚣着,非要你杀了我不可,没想到……也罢;由此可见,话不能说的太没余地。我马上要死了,不想为了死后之事再和你吵架啦。”
子孤熙站在原地,他的剑锋缓缓所指之处,没有人真逃得过他的准头,他要杀谁便可杀谁,想取谁的命就取谁的命。
这种至上的权威人人艳羡,可与之伴随的一个残酷条约,便是不想杀的人,也得杀。
——本来的子孤熙贵为储君,虽不能万事都为所欲为,但万事也不会真威胁到他。
他的父皇替他撑起了浩大一片,他可以在那个溺爱自己的父亲面前随心所欲。
过错有人帮他粉饰,责任有人替他承担,永远都有人给他收拾残局。
今日,他的天塌下来了。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是好是坏都要他自己扛着。
可是一个有软肋的人,如何撑得住自己的家。
一个有把柄攥在别人手里的皇帝,又如何撑得起一个国。
他的责任太大了,看着百官叩拜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子孤熙都不敢想自己的当时语气——沉着、冷静、仿佛没有感情般指挥众人,那样冷漠到麻木的官方话语,他是怎么说出口的?
身为儿子,他在母亲最悲伤的时候,不假思索就说出一个冷冰冰的谎言。哪怕他清楚这个谎言一旦被揭穿,会让他的母亲更失望透顶。
身为兄弟,他听懂了白马公主和惠王昂的暗指,也知道他们都是“知晓自己软肋的人”,他毫不留情地呵斥回去,不允许这些至亲的同胞们,说出有损自己威信的话,哪怕一个字也不许——
现在的他,抽空了所有的感性面,只为了自保自尊。
有的,只有这个从天而降的皇帝身份,以及这个身份该有的本能。
心魔爱上他了,他也爱这个心魔。
但是身为一个皇帝,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有这个心魔。
刺向那个人时,子孤熙说道:“你永远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