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岛(1 / 2)
第三天,大海上漫漫无垠,蒸腾的水汽模糊了远方的水平线。太阳裹在流动的密云里,我张目对视,等着下一道白日闪电。
“嗨,要下雨了,还不进去吗?”
我回头去看,又是那个年轻的小姑娘。
“嗯,一会儿的。”我努力摆出一个微笑。她没有笑,没有像初次见面时一样礼貌地回应,只是拿干净得不杂一丝尘埃的眼神望我,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哪里露馅了。
船身起伏,我说:“浪大了,你先进去吧。”
她的长发在风里起舞,双手紧着衣领:“风来了,一起进去吧。”
我抬头朝那变得青黑的天空,期待看见一样启示或是神迹之类的东西,但是没有,云朵只是更低了。
心里叹口气,转身又是热情洋溢地笑脸:“走,请你喝汽水!”
船舱外是黑云翻墨,暴雨骤袭,吧台边却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调情的调情,偶尔开个荤笑话惹得全场嘘声。一派祥和的中心里,我同时干着所有角色,眼睛在每一张兴奋的脸上扫过,细心掌控着整个气氛走向。刚刚的小姑娘也坐在一旁,吸着可乐,有点心不在焉。
“再讲一个!再讲一个!”有人要求。
我说:“好啊。我给你们说说我大学的苦恋史吧!想听吗?”
“吁——你能有人爱?!”
“有啊,我有三段恋爱经历,因为我们是四人的宿舍……”底下夸张地大笑。
“说正经的,第一段我俩一个班的,她老坐我右边,也不说话。一次两次没啥,天天就奇怪了啊。姑娘还特漂亮,我不跟你们吹,长头发,眼睛黑亮黑亮的,一笑起来花都开了。我当时寻思人家是不是看上我了。那我一大男子汉也不能含糊,下节课就凑到人家边上搭讪。可那时候傻啊,不会。就回家苦思冥想几天,抄了两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写完给她。”
“人家抿嘴一笑,接过,也写了两句给我。我那个激动啊,手都在抖。打开一看:‘包钟三百五,包夜七百六’。”
一阵捧腹大笑,桌面被捶得咚咚响。
“第二段是在大街上认识的。她刚过来的时候我是拒绝的,因为搭讪我的从来只有三种情况,问路的,要饭的,传教的。”
“可她说她被人追杀,能不能装一会儿她男朋友,然后就搂起我脖子了,点着脚尖怪费劲的,我还得弓着身子就她。没过多久前边就有俩人跑过。等走远了,人家女孩安下心,特别感激我,我说我领你去派出所吧。她不,她说哥是个好人不能牵扯你进来,那帮人就是派出所的卧底。我想这姑娘有来头啊,黑社会脑补小剧场上线了。临走我问还能见到你吗?她神秘回眸一笑,一言不发消失在狭窄巷口,留我在原地怅然若失……”
“……然后我就去挂失身份证、学生证和银行*卡了。”
啤酒杯敲在吧台上,橙黄色的液体像音乐喷泉随着笑声溅出。
“第三段在网上,我那天收到一邮件,写着:‘我注意你很久了,不好意思告诉你,直至今日才鼓起勇气发这封邮件。想说的话都在链接里,你若无意就不要打开了,就当我自作多情吧,谢谢。’”
“我想哎呦呵,我他妈也有今天,脸都热了,赶紧点链接……”
“……然后我Q*Q签名就变成了‘成功在于选择!爱拼才会赢!你想月入两万吗?!’”
犹如炸弹爆炸,几个笑得厉害的直接差点栽下凳子,也可能是太醉了。其实笑话没那么好笑,只是人人都似乎陷在了某种半疯癫的漩涡里,我和酒精是这个漩涡的缔造者,我和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都无比沉静地看着这群癫狂之愚人。
我狠命地灌着酒,把自己的笑声压在他人之上,故意做出放荡不羁无所畏惧的花花公子的模样,年轻人喜欢这个调调。有点神经,有点无厘头,有点病态。人都喜欢打破常规的东西不是么?特别的故事,特立独行的人,神秘色彩浓厚的算命学。我知道才这么做的,学习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连续假笑几个小时,就算是我也有些累了。你们说我风趣幽默有个性,我就知道我的表演很成功,我也确实深谙此道。其实我没上过大学,只谈过一个朋友,但是当她榨干了我的笑话以后就走了。她觉得我很无趣,即使我为了逗她笑连自己的父母都拿出来涮过了。哈,其实也没啥,那种东西也不好称作父母,说成是父母只是别人听了不会奇怪而已。
然而,凡事都有特例。就像我现在不论多醉,都会有意无意窥视的一个人。
依旧坐在一边,垂着眼睑,可乐已经喝完了。迸发的高声谈笑里,她始终保持着自我,好奇的眼神让人以为她是昨天才出生的孩子。而她也在观察我,观察所有人。
她看出来了?
至晚,雨渐渐停了,海上又是一片星光灿烂,黑水泛银。正是“圆景光未满,众星粲以繁。”
潮湿微冷带一点海盐味的空气催化了记忆深处的某块残片,我竟没来由地想要落泪。
难得的假期,我为什么要到海上呢?我一点也不喜欢海,就像我不喜欢外婆,不喜欢她鸡爪一样干瘦突兀的手,和喋喋不休的抱怨。尽管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父母几乎没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除了生活费这条虚弱的纽带,以前是他们寄给我,现在是我打给他们,除此之外,无一改变。他们用18年的投资买来了后半辈子的依靠,还真是赚。既然如此,我就无论如何也不能要孩子了,钱我给得起,但我不想坑人。
“你不冷吗?”小姑娘又出来,她好像很喜欢和我呆着。说实话,喜欢我的男人、女人、孩子,数不胜数,一点也不稀奇。对此,我总是兴高采烈地说出更多的俏皮话来回应,让他们认定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乐天派。
“不冷,没看我在吸收日月精华么!”我标准地笑。
小姑娘转身趴在栏杆上,海风吹起她额角的刘海。那日的月光有那么亮吗?只记得她盛了两颗圆圆的银珠在眼里,灵动又沉静。
“喜欢海吗?”
“不喜欢。”
“为什么?”
“我不会游泳。”
“哈哈,那你还敢出海呢!”
“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不下水就不怕……你会游泳吗?”
“会啊,我很厉害呢~”
还记得小时候游泳,把泳裤上的松紧带打开,然后尖叫着说要表演翻跟斗。这样一个浪头过来,我的泳裤就滑下去了,大人们大笑不止。我很窘地低头提裤子,然而又一个浪过来,直接把我掀翻在地,泳裤顺着脚腕脱了身,我赶紧猫着腰一手捂屁股一手在水里摸泳裤。大人更乐不可支了,笑得站也站不稳。
我是大家的开心果。
“你没带朋友来吗?就你自己?”我问,尽管并不关心。但是如果不说点什么就是冷场,冷场让我难受。
“嗯。”
“你家里人倒是放心,你看起来真小。”
“其实一点也不放心,但是我想要出来玩,就不管我了。”
“哦,那小姑娘要注意安全啊。没事别靠栏杆太近了,小心浪头;也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说话,小心怪蜀黍~”
我期待她白我一眼,或是像小孩子一样娇嗔地摆个鬼脸,这样才完整。越聪明的家伙越会配合我,营造出一种轻松戏谑的氛围。
但这姑娘不聪明。还是那副认真单纯的神情,盯着我:“没有陌生人了,我已经都打过招呼了。”
打过招呼了就不算陌生人了?这姑娘的想法真清奇。
“是么,那你知道我叫什么了?”
“知道,第一天你自我介绍过了。”
“你记性还真好。”
“他们一天喊你几十次。”
“……不好意思,我好像不记得你名字了。”我挠着后脑勺憨笑着。
真奇怪,我一向很擅长记名字的,偏偏她的名字记不起了,难道是她太过不引人注意了?
“就算我再说一遍你还是会忘。”
“不会的,我保证。”
她甜甜一笑,一张一合的唇瓣像是咒语轻言,穿过耳畔就滑进水里去了。
“很有……意味的名字。”只找到这样的形容词,因为意义本身就是鬼神般的不可知论。
“进屋吧。”她拉起我的冻僵的手,很暖。牵着我,像牵着一只羊,又走进灯光里去了。
转天,我睡到大中午才起。上了船以后,失眠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也许是缓慢浮动的地板让我不适应吧,逼着自己吞下一片安眠药才睡熟,睡梦里又是逻辑不清的远古的回忆。
掏出笔记本,上面是凌乱的字迹。日记是写给自己的,所以最好只有自己读得懂。小学的时候被要求每天写日记,写完交给老师。我就专门写笑话写蠢事,常常被老师挑出来当众阅读,甚至在办公室多名老师之间传阅。
“这孩子真是个捣蛋鬼。”
“有了他,我们一点儿都不寂寞。”
“性格活泼,积极向上,活跃班级气氛,但需要加强纪律管理并在适当的时候保持安静。”我的期末总结上如此写道。
现在了,当然没必要殚精竭虑地编故事了,日记真的成了日记,只是旧时的习惯还会时不时跳出来,比如从读者角度考虑行文和措辞,迎合并不存在的市场需求。这么下去我没办法写日记的,因此故意把字写得像蚯蚓,歪歪斜斜,还上下重叠,这样别人看来就只是一堆乱码而已,没人看得懂就不会有读者……我是说除我以外的读者。
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我写的两个字。果真如她所说。
起得太晚,白天就变得特别短暂。夕阳染红那一片海域,我们搬出烤炉,准备烧烤今天钓到的海鲜。酒瓶子起开,白沫顺着瓶口涌出淌了一手。男人红彤彤的脸颊和女人浴巾下露出的比基尼,今天又玩得十分尽兴。
我表现得尤其兴奋,张罗着又要玩游戏又要唱歌,还很猥琐地扑进一个叫小雪的女孩怀里,惹她笑着捶我。女孩子的身子很软很暖,带着一股香甜的气味,我享受着,也猜着像她这样的陪酒女到底给多少人睡过。不是嫌弃,而是希望她被很多很多不同的男人睡过,这样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平等。我要像她一样又蠢又快活,卷在烂泥里面过毫无意义的生活,就像其他人一样,什么都不想,只互相嘲讽,互相揶揄。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天下雨娘嫁人!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读书了,读书使人痛苦,看见得越多就越不想看见,以免面对无力改变的窘境。不能读书,读书叫“装逼”。不能上学,大学生都卖猪肉去了。不能反抗,身为子女不赡养父母就要被人戳脊梁骨。
《人间失格》,一个自杀死掉的日本男人写的绝望之书,握着拳头的诡异笑容,我以为他在说我,看到最后就知道,我还远远不够格呢。人家该死时即去死,我非要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还贴了个中上游,太无耻了……简直是个欺诈家。嘿嘿,欺诈家。我骗了所有人,你们为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笑得快虚脱了,狠狠咳了几声,踩在栏杆上一顶,半个身子就在外边了。然后“哇”的一声,白的,红的,啤的,连带酸奶豆奶冰红茶全出来了。再顶一下,鱼肉,鸡肉,牛肉,搅拌着青菜海苔鱼蛋面也全出来了。吐得昏天黑地,吐得忘乎所以,吐得脑浆都空了,吐得喉咙磨破了皮,发酸泛白的秽物被激流冲了个一干二净。涛声依旧,灯火在背后燃烧。欢笑依然,明月在海上冷清。
我静静地发了会儿呆,就看着水面上的碎月,脸上的涎水滴到海里无知无觉。我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匍匐在一叶扁舟,完美地填充在喧闹的空洞里。
又想起那个人的背影,说走就走,不声不响。她就那么自由吗?她就那么讨厌吗?还是说……我就那么讨厌?我是讨厌她,还是讨厌她讨厌我?
“呜——”
油轮的汽笛响起,他们又在玩什么花样了。我双手用力一撑,把自己推回嘈杂的文明,摇摇晃晃地站在铁皮的甲板上。昂头,朝着那个黑乎乎的烟囱,敬礼。上了公海,我国就这么大点国土。
半夜里渴醒,仰在汗湿发酸的床单里,胃液灼烧过的喉咙和食道又干又痒。连咳好几下,一不小心咳出一口水,吐在纸杯。点灯来看,一口黑血。头立马晕了起来,跪在地板上,纸杯捏扁了砸在垃圾桶里。
细细品尝着嘴里那股腥甜,又笑了,假笑像是长在了我脸上,只要一清醒,嘴角就会不自觉地仰起,像照相馆的木偶。
小时候曾去拍过全家福。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永远开朗笑着的木偶先生,摄像师要求我抱着它歪头笑,和它做游戏,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我照做了。那家店很老,照片洗出来有点失真,曝光过度造成自己几乎没有鼻子,只看着黑黢黢的眼睛,裂得夸张的大嘴,和未长齐的门牙。那小木偶本身就没鼻子,也露齿笑着,看上去两人脸上竟没分别。真神了!谁见谁笑,谁看谁乐,甚至没人去骂一骂拍坏了照片的摄影师。后面也有和父母的合照,我天真烂漫地依偎在他们的怀里,像个被宠坏的小淘气鬼,即使我几乎不认得他们。
“呜……”
刚准备关灯的我,扭头看向窗外。
不是汽笛声,因为声音很低很柔弱,却稀奇地可以穿透墙壁流入船舱。音调不多,却温润如水;音色熟悉,却无法辨识。既没有笛声的轻灵婉转,也没有古埙的低回哀戚,更没有唢呐的慷慨激昂。只是三四个音,往复循环,呜呜作响,似是夜来呓语,又如深海魔咒。
我披上外衣走上甲板。现在一定已经很晚了,月亮都偏移去另一边了。青黑的幕布上,星斗闪烁,犹如另一片大海,倒扣在头顶。
呜呜声还在继续,循声信步,就看见那黑暗中的白色背影……
那是熟悉的,戴着兜帽的瘦小身影。对着婵娟当空。
我为什么总记得你的背影呢?你长什么样子来着的?才短短几月我竟然当真忘了你了?!你就是这么考虑的吧!你觉得跟我这种废柴连道别都是累赘!还是说在你眼里我跟其他人都没分别的?!我从一开始就是无关紧要的人,你不讨厌我,只是不在意而已。对,你不在意我……没人在意我……
恍惚中,手轻轻撘在她肩上。女孩倏然回头,乐音戛然而止。我看到的是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和你的不一样。你才不会这样惊讶呢,你什么都不怕。
“……呃,是你啊。”我说。
小姑娘没应声,而是立即攀上栏杆。
“哎哎,你干什么……喂!!!”
只见白衣一闪,我伸手去拽却没来得及,就听见“扑通”落水声!灰色的浪花溅起,又被下一波填平。
大海,像吞噬一切的魔鬼,用粼粼的水面做出一切安好的假象。四下寂静,星月无言。
我蒙了,迟疑了三秒才大叫着疯跑起来。好家伙,黑夜下海!!!
救生圈呢?!!妈的救生圈呢?!!!
她会死的!会死的!!!
死!!!
一睁眼仿佛又看见了那倒挂着苍白的死猪,一闭眼则是蜷缩在里面冷冰冰的死尸,她不再是她,而是和千千万万化为有机物和无机盐一样的无生命!无灵魂!可怖又恶心地走向消失的终点!!!走向无人知晓的里世界!!!
太突然了,做梦一样一下将我打入炼狱!我失聪!失明!失语!失觉!
猛地撞在她刚刚跳下去的栏杆处,看见幽深黑暗的海,大张着嘴等着下一个无名之人!!!
水花打在船下翻出许多气泡,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声。我几下扯脱上衣,纵身一跃,腾空的几秒意识已经不再喧嚣了。
原来她没有沉下去,在稍远的地方漂浮。我奋力拽住她朝游轮游去,游轮上的人也醒了,停了船等我们……
一群人将我们围在中央,小姑娘围着浴巾仍哆哆嗦嗦的。有人一个劲儿地问怎么了,我说别他妈问了能消停会儿吗。我累极了,其实才游了百米不到,可能是太久没好好锻炼过了吧。小姑娘比想象中的沉得多,最后拖她上来的时候简直是铅块啊!
我抬眼瞅她,还在抖,捏她肩膀想宽慰一下,竟非常柔软……怎么说呢?我没有摸到骨骼。当时那么多人在一边吵闹,她又围着厚浴巾,我就没多想,现在琢磨过味来已经再也找不见她了。我发现我不管做什么事,不是时机不对就是错过去了,总没有刚刚好万事皆全的时候。什么都差一点,比如差点考上大学,差点在外婆去世前赶到,差点坠下13楼……当然最后一件是好事。
等人散开了点,小姑娘也平静许多。
“找回来了吗?”我问。
她点点头,浴巾口松了松,钻出两只小兔子一样白生生的小手,手心里握着一个小小的螺号。
她突然跳海的原因只有一个:她被我吓掉了螺号。之前的呜呜声就来源于此。而这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玩意是她不惜生命也要保全的重要东西。
“能给我看看吗?”
她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递过来。
螺号只有巴掌大,却沉甸甸的,上面是天然的五彩花纹和海浪磨平的螺口。这样的东西掉进海里该怎么找得回来?
我没说什么,只叫她好好收着,千万别再掉了。
“如果我外婆还在的话一定带你去见她。”我笑道,“她也有这样的螺号,但她的吹不出声音……叫我小时候砸坏了。”
破碎成一片片躺在地上,像碎掉的碗。我用502小心翼翼地粘起,勉强维持个外观,放归原位。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天黑……
“啪!”清脆落地声。
梦中惊坐起,心跳如炸雷,咬着牙侧耳静听。等了许久,堂屋里也不见骂声,外婆没哭没喊,也没有冲过来拧自己的耳朵。那胆战心惊的一夜,在沉寂中凝结成薄云浓雾,成了记忆中的一块碑。
“没听你提过你外婆呢。”
“絮絮叨叨的老太婆,有啥好说的。”
“我都没有外婆……外婆可以给你讲故事,做好吃的~”小姑娘歪着头笑,渐渐明朗的晨曦里小脸沾染了绯红。
我望着她的脸,也觉得背后有暖日初升,回身望去却是一片朝霞。
“快日出了。”我说。
“早就出了,只是东边雾太浓了。”
话音未落,只见光束如利刃刺破水汽,刹那间点燃半边天空,海面也金红一片,像千万片小镜子晃动耀眼,令人不敢逼视。
再转过头来,小姑娘将手掌前伸,微眯着眼。灰蓝的五指便印在金灿灿的脸庞。
“你为什么到海上来?”周围人群兴奋的叫嚷让我不得不提高音量。
“你又为什么到海上?”小姑娘笑着,大声回应。
“我……我想……”
“我也是!”说着,她站起身,三两步跑进沸腾的人堆里看日出去了,大浴巾在她后边舞动如仙女的斗篷。
这丫头,根本没听清我说什么就胡乱答。我想干什么呢?我大老远来这儿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以为自己在逃跑,但就算逃跑也有它的目的。我想逃离什么呢?逃离我不擅长的工作?逃离虚伪做作的应酬?逃离父母残忍的疏离?逃离光怪陆离的现实?逃离不可更改的宿命?逃离抛弃我的情人?逃离反复无常的思念?是逃,也是找;是追,也是弃。
解脱,我本来想坠海而死的,死在海里就不会有尸骨,不用劳烦别人帮我处理。我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无意义地出现,无意义地消失。一纸遗书,叫我写成了一本日记,故意写得潦草难辨,反正也不会有人看。
留下它,是想留给一个人,她可能也看不懂,但是她或许可以理解我……或许可以少讨厌我一点……或许会愿意把这本书抱在胸前……然后把它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