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七与朗贺(上)(1 / 2)
——用力活着和散漫活着都不算是认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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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吧!”
兴许是清晨的眩光迷住了眼,神游若烟灰缥缈的精神还未清醒。咖啡浓郁的香气里,桌角那盆多肉沐浴于颗粒悬浮的光柱下,张开双臂好似等待着他的回应。
“哈?”朗贺抬起头,看了看老板,又看看抵在老板桌前的一双纤细漂亮的手,像猫儿的背一样微微弓起,下决心似的暗自用力。眼皮一抬,熟悉的面容此时竟有几分生疏。
而这两人也在看他。全场寂静三秒宛如天使马车驶过。
“让他跟你去,这样好歹安全些。”老板打破沉寂,理了理他脑袋上的条形码。
“我不需要组队。”早七话里带着火,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出。
“不是让他帮你……”老板抬抬手,朗贺赶紧把咖啡递过去。
“小心烫,老板。”朗贺说。
“你的能力我不怀疑,但多个人至少能开车接送你吧。”老板边说边把嘴凑到杯口。咖啡确实烫,他半天嘶嘶的光吸气了。
这下早七不言语了。人人都知道,全公司那么些员工就早七不会开车,也不知道什么缘由。干这行还能不会开车简直就像厨子不会切菜。但是早七坐公交车干活也是常事了,兴许就是如此太久了而且个人工作能力突出,大家还真就习以为常了。单拎出来说,也是件奇事。
“公司有车,因为你个人问题不用,还想让公司报销你来回长途车费?!过去不计较就算了,这次第一不是委托,是你的个人意愿,公司根本没理由帮你;第二,上次那事你没处理好是你的失职;第三……既然现在需要打着公司名号去调查就不能不遵守基本的规章制度!”老板身体向后一仰,眼神逼视,“……怎么?有什么不满吗?”
早七脸色阴得吓人,灰色眼睛却一如往常的平静,让人看不出一丝波澜。朗贺头一次见她在老板面前吃瘪,不能不说心里有那么一丝好奇和畅快。
马尾辫一甩,早七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梨花实木门不轻不重地在她身后关上。
“哼!这女人!”老板不满地放下咖啡,从桌上烟盒抖出根烟塞进嘴里,俯身翻抽屉。
朗贺立马掏出打火机,双手罩着给他点上。
“老板,真要我跟她去啊?”朗贺小声问。
“嗯。”老板应得一点不含糊,“想来想去就你我还比较放心……叫她自己去还指不定出什么乱子呢!”
“可我对她的案子不熟悉啊……”
“哎,这你放心,等会儿我把资料发你邮箱里,然后你俩商量着来吧……只是,这次要辛苦你了啊。”老板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一副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
“哪有的事,您托付的事我肯定尽力而为!”朗贺满面春风。老板则若有所思,低头喝咖啡,朗贺知道自己该退场了,打声招呼就走了。
“等等。”
门刚开了条缝,身后的人却喊住了自己。
“什么事,老板?”
“没啥,你替我看着她点儿。”背光里老板的剪影伴随烟气袅袅,百叶窗割裂的天空雾霾依旧。
这句话说得奇怪,但看上去老板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朗贺便好好答应了,侧身出办公室。回到自己小隔间的路上,脑子开始飞快运转。老板到底想说什么?看着早七?早七到底在查什么案子?这么一大早隔着老远就听着他俩吵了。按理说早七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也很少这么跟老板硬碰硬。擦,被拉下水了吧!
但其实老板的邮件第二天才到,扫了一眼,似乎是有关土地侵占的问题。这类事交给律师不就好了,我们侦探事务所管什么啊。像我们这类小公司,一般的委托都是家庭纠纷,也就是收集证据抓小三,让原配在离婚诉讼中利益最大化。偶尔也有公司之间,业主之间的经济纠纷,牵扯数额巨大的我们也没用,还得靠警方介入我们尽量配合。个别的我们连忙都帮不上,现场转一圈就被上头警告趁早收手了,封口费也有不少。
下午早七也发了邮件来,上面简要说了碰头的时间地点,附件是出差需要填写的报表。她的部分已经填完了,剩下的只需要朗贺填完就可以上交老板签字批准了。该怎么说呢,跟她这个人一样,行文干脆简练,一句废话没有。她就是那种信末顶多挂个名儿,正式一点就多写个“此致敬礼”的类型。
当同事们知道朗贺要跟早七组队的时候,纷纷发来悼词,碍于共事多年的情分,他们并没有太露骨地说什么,就只有钉子,也就是跟朗贺混得最好的哥们儿忍不住就此事狠狠酸了一顿。
“你太好说话了,老大才把这烂摊子甩给你!除了你,谁不得跟他翻脸!”吃午饭的时候,他俩聊天。闹哄哄的小餐馆承载了多少闲言碎语。
“哪有,老板是一时抓不着人,我又恰好出现……”
“得了吧,我那天早上还去过他办公室呢他怎么不惹?就愿意拿你开刀!”
“我前一个案子才办完,这会儿刚好没事。你昨儿不还说你快忙死了么。”
“说给老板听而已……嘿嘿,这一出差就是一礼拜,你得天天对着那个扑克脸……祝你好运~”
“没事,一小姑娘嘛,我让着点她就成了。”朗贺笑笑,吃菜。
这时,钉子的面条来了。
“冬姐想不想去我们哪儿干啊?”钉子笑着仰脸问送面的服务员。
“吃你的面吧!”人家白他一眼就走了,钉子还顾着傻笑。
“你有病吧,咱们财政吃紧能不裁人就不错了。”
“你也知道要裁人啊,你猜第一个要被裁的人是谁?”
“希望不是我。”朗贺吞下一口饭。嘴上虽然这么说,实际上他有把握确信全公司最不可能被裁的就是他,所以当时这条小道消息流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你最安全。要我说,肯定是早七没跑了。”
“怎么呢?”有时候提问只是为了获得另一种视角,其实原因早就心知肚明。
“老板早看她不顺眼了,你没看上回老板拿下大案子请客吃饭,全公司的人都去了,孙平女儿刚满月都抱来一起吃。就早七,不去就算了,有必要在开会的时候说吗?当面驳老板面子啊。没见过这么会做人的。”
这事朗贺也知道,他当时也在会上。本来气氛听和谐的,大家讨论一下哪里的海鲜好吃,哪里的菜单豪华。老板那天也是心情大好,居然问早七的意见。这也难怪,那桩大案前半部分都是早七一个人做的,后来被别人看出好了,才半截揽了过去。早七吃了哑巴亏,老板也不是傻,所以也想展现一下上级领导的关怀。比如小螺丝也是很重要的之类之类。老板疼爱有加地看着她,同事们笑容可掬地望向这边,会议室里如大家庭般和乐融融。
“不去。”两个字,干脆利落,像她这个人。整个局都瞬间冷了,笑容仍滞留在脸上配合着我没听清你丫刚才说什么般的疑问小眼神。没有人问为什么,她自然也不会解释为什么。朗贺倒觉得就这么硬邦邦直愣愣地不解释才像是这个人的行事作风。
后来是怎么收场的,朗贺尴尬得不想回忆。他似乎马上讲了个笑话再加自嘲一番才把危机勉强解除,那次的表现朗贺自我打分比较一般。
只要有早七在的场合,都能够把朗贺随机应变缓和矛盾的能力锻炼到极致。
“那种小事你不说我都忘了,估计老板也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哼,是没抓到把柄。”
“那现在有把柄了?”
“不清楚,不过之前听说她在南部惹了一屁股麻烦,然后灰溜溜跑回来了,案子也废了。”
“什么麻烦啊?”
“你还问我,以后我要问你了。大概是惹了什么大人物……反正终于也有她搞不定的事了。”
这样啊……
从钉子身上也没办法收集太多的信息。同事之间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都是靠流言蜚语小道消息传播的,不管多么闭塞孤僻的人总还是逃不过人一张一合两片肉。
“你要不要趁此机会跟老板提条件啊?提拔一下你什么的,毕竟你帮他这么大个忙。”
“得了吧,我还什么都没干呢。看情况吧……”朗贺不想再说,低头刨饭。
钉子说的没错,如果这件事真的那么让老板头疼的话,那么也是自己大展身手的大好机遇,伴随的风险肯定少不了,但是枪口终究不是对着自己的,自己不过是阴影里等收尸的苦力。这样算来其实是笔不错的买卖,只消忍下这七天,回来后老板必然更器重自己了。
说忍下这七天,也不是夸张。从他俩坐上车开始,基本就朗贺一个人自说自话。朗贺又怕气氛尴尬,就拼命找话题,说着说着自己都没意思了。开到南部起码四个钟头啊,就这么冷场下去要憋死了。打开音乐,是日文歇斯底里的摇滚乐。把声音开大些,就显得不那么冷清了。
副驾驶坐了女生,朗贺没法不紧张。拿余光瞥她一眼,她仍侧头呆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天阴沉沉的,过境的时候下雨了。雨滴像蚯蚓一样在玻璃上快速蠕动,轨迹的阴影打在脸上,音乐刚好切换到女中音宛转悠扬如泣如诉。隔着雨刷器来回扫过的视野,远处朦朦胧胧,略带了泥土味的清新湿气逐渐浸润车内,让人紧绷的神经都逐渐放松下来。
当年早七是和朗贺同期进事务所的,对她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记得是个不怎么说话也不会笑的女生。大部分时候都埋没在人堆里,公司集会来或不来都没什么两样。如此和团队格格不入的家伙,会生存得比较辛苦吧……
“喂,该拐了。”
朗贺一惊,变道。一辆尼桑鸣叫着从身侧硬闯过。
“草!会不会开车啊!!!”郎贺拼命按着喇叭咒骂道。
“吵死了。”
朗贺回头看了看她,声音低了半截:“……实在是这人开车太……” 妈的,这破导航怎么不提前说啊。
“你同时打灯变道还怪别人么。”
“哎,你不是不会开车么?”
“只是没考而已。”
“为什么不考?”
“不想考。”
三个字让朗贺无语,心里涌起一番讥讽。
不想考?呵呵。当今社会开车是必备技能好么?人人都会就你不会?!一句“不想考”就替自己开脱了?!这也能叫理由?!别总以为现实会那么温柔地允许你搞特殊!!!不会?不想?不知道?老板完全可以说“不会你丫就滚蛋!” 等你被赶出公司看你还有什么资本说你不想考!!!
朗贺自己不承认,这么一激就能意识到其实他心底里是挺膈应这个人的。人都这样,看见了和自己行为习惯不同的家伙,就理所应当得觉得是对方的错。这倒也没什么可苛责的。毕竟朗贺自己本身就是如此成长过来的。小时候,妈妈喜欢吃大葱,生吃。朗贺嫌辣,妈妈就骂他挑食,盯着他把一整根东北大葱嚼下去咽了。
“生活可不会娇惯你!”
朗贺相信这一句教诲,也愿意付出行动来执行。拼命融入集体,拼命去学会对自己发展有利的所有技能。哪怕是有点功利性,但功利性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好。等我超出你们一大块的时候,再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我开车你放心吧,开了好些年了。”朗贺挺直身板。
“我系好安全带了,而且会帮你看着的,放心吧。”
“我开车就那么不靠谱吗?”朗贺回头看她笑。
“刚才几个停车标志你不是都没停吗?还有刚刚一段逆行……你开吧,我不说了。”
“咦,你观察能力好强啊……喂喂,你这个水准直接自己自立门户吧?”终于能攀上话了,也是不容易。
朗贺察觉到早七扭过头看了他一眼。
这种时候一般对方就会回应“别开玩笑了,这哪儿跟哪儿啊。”或者“借您吉言了,我要是开了您来捧场呀。”如果是老板就会说“再废话先让你自立门户!”
“你也把安全带系上好吗?”她说,然后歪过头看窗外。
“哎呀,我一般上高速才……”音乐切换,朗贺的声音在重金属摇滚里淹没。
他们是下午出发的,因此到了目的地就已经是晚上了,直接就去宾馆了。
“我订的时候参考了周围的公交线路,这家应该是口碑不错而且交通特别发达的,到时候你要是自己行动也不会有太大限制。另外这家宾馆包早餐、WiFi,一楼还有公共泳池……”
早七看上去根本没听,一副理所应当又毫不在意的样子。这一点让朗贺颇有些气恼。不过此次权当是陪吃陪聊陪跑了,随便玩一玩就行了,报告都是早七写。还记得去年,老板想锻炼新人,就叫一个小姑娘跟着早七走,结果一趟下来问什么什么不知道,对工作进程的报告都是前言不搭后语,后来那个小姑娘就跟别人混了。
“那行,我们明天几点出门啊?先从哪里开始啊?”朗贺把早七送到房间门口。
“你等我一会儿,我把包放下就去石头村吧,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现在?”
“嗯。”
朗贺面露难色:“其实我今天晚上约了朋友一起出去的。能不能明天再去?”
“没事,我自己坐公交车去。”
“别,那多不好……”
“我以前都是坐公交车过去的,很顺的。”
朗贺还想客气几句,可门已经关了。
那好,你说的。手机从刚才就响个不停,估计是朋友等着急了。
一夜无事。转天早上朗贺夹着英文报纸去吃早饭的时候,早七已经在吃了。
“怎样?昨天几点回来的?”
“10点多。”
“见到谁了?”
“潘家大儿子。”
“哎哟,他不是疯了吗?你上医院找他的?”
“没有,早从前年就住不起医院了,一直在家栓着,她妈看着他。”
朗贺回想起案件内容。潘家是石头村买豆腐的,原先有块宅基地,结果被一家猪肉加工场占了,全家都被赶了出来,祖宅也拆了。警察都没法管,三年前还不知情的老板接下过这个案子,后来一是确实管不了,二是人家钱也交不出了,全给儿子看病去了。如今猪肉厂都运行两年半了,这事就算废了。那么早远的事连朗贺都只是听说过而已,具体什么情况并不了解。
“结果呢?有什么收获么?”朗贺塞下一口面包,果酱抹得太多,从嘴角漏了出来。
“没什么,就是看看他。”早七慢慢喝着橙汁,手指抹过白瓷的杯沿。喝果汁难道不应该用玻璃杯吗?
“哦,那你慢慢吃,我先回房间了,要出门你发短信。”朗贺抹抹嘴。
“这就吃饱了?”
“这家早餐太次了,没什么好吃的。我走了哈。”
“昨天见到朋友了?”
“对呀。”朗贺盘算着她要是再问下去要怎么回应,但早七并没有继续。连个恰当结尾都没有的对话,朗贺只好尴尬起身离去。
后来他们跑了土地管理局,将地契复印件及相关资料核实更新。潘家祖宅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往上数也是当地有名望的大族,但战争一起,分家分业,宗族四散,新中国成立,土改实行,农业集体化,紧接着大1跃01进,十年¥浩%劫,改革开放,折腾到现在就还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和口耳相传的“潘家大院”传说了。老照片里还依稀可见那幽深中庭和鳞次栉比的高架鱼鳞瓦顶,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正襟危坐的老太爷,现在尸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不管闹不闹吧,这事儿都该完的。宅子早就扒没了,子孙到潘远这代也算是绝了,现在无非就是想多要些钱,勉强度日罢了。这种烂摊子是最没意义的,也不知道早七是怎么吃错药了来管。哦,这里还有条人命呢。呵呵,人命算什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上下打点一下,黑的变白的,白的变黑的,管你窦娥的冤屈祥林嫂的苦。
回去的时候,朗贺问:“这事不好办吧?”
“好办就不亲自过来了。”
“我看在这儿耗着,不如上他家拍几张照片放网上求捐款的强。”
早七没说话。
朗贺以为她在考虑自己的建议,就继续说:“你看哈,他家是好不了了,一个疯儿,一个寡母,咱俩也不是开法院的,要我说……”
“左转。”
“啥?不回旅馆吗?”
“有人跟踪我们。”早七回头看看。
朗贺立马警觉起来,他当真在后视镜里看见一辆黄色面包车,确实跟着他们有一阵儿了。
“不会吧……”朗贺喃喃道,将车拐到转弯道并减速,后面那辆车也立刻打灯变线。昏暗的车厢里看不清坐了几人。
“等会儿到了前门外大街右转进主路,往林虎高速走。”早七转回身子,掏出手机查询着什么。
朗贺一边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抻着开导航。
“我帮你看路,你开吧。”
“还是开着好,万一迷路呢……”开玩笑,女人会看地图?!
“那我帮你调。”
“不不不,算了算了……我们该往哪儿走了?拐吗这里?”朗贺忙岔开话题,边扭动着脖子四下张望做出寻找路标的样子。让女人玩导航更是灾难了!
“直走,到桥那里再右转。”早七的音调依旧平平的镇定自若,仿佛她不是被跟踪的那个,而是跟踪人。
“喂,他们干嘛跟着我们?”朗贺问着,心里却转到了钉子说的话上。早七在南部是惹过麻烦的。
早七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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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再过去就真上高速了。”上高速才叫跑不掉了。
“再往前200米右侧有条小路,插过去可以回市区。”
“哪儿有小路……我草!”也不打灯了,一个急打轮,车尾巴一甩就进去了,还好有惊无险。
那真叫“小路”啊,有个三轮屁股那么宽吧,周围草木又茂盛,不走近都发现不了。
“你怎么不早说!”朗贺顾不得吼道,这种速度拐弯跟玩命似的。
早七却还在回头看。那辆车估计是没料到这一手,被甩了很远,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但是这边也没多好,十来分钟后就开到山路上了,一侧靠着土坡,另一侧是植被覆盖的陡崖。这种路是村民建的那种三无土路,平时也就想着省钱的跑运输的会来。要是稍有不慎翻了车了,这犄角旮旯连个人影都没有。眼看着天一点点暗了,朗贺心里有点急了。
“还有多远才进市区?“
“不远了。”
“你确定吗?”
“我走过这里,没错的。”
“你走过?上次来南部的时候?”
“对。”一个字的答案,一点解释都没有。
朗贺是挺注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他认为,这跟说相声差不多,三分逗,七分捧。只要他问得好,就不怕信息收集不全。很多时候办事,人家与你非亲非故,你不问,人家就不说。不是存心坑你,但也没心思帮你。你栽跟头栽得浑身是土跑来怪人家不说清楚,人家还能倒打你一耙边乐边无辜地说:“没料到你不知道啊,你怎么不问清楚呢?”这样的人,朗贺没少遇见,而他对这说话的技巧也修炼得炉火纯青。同事托他办事,乍乍乎乎弄得风生水起,临了了最关键的部分他应一句:“哎呀你怎么不早说,这个我办不了,我告诉你,XXX最会了……“这不妨碍他积攒大量的人脉,毕竟没有功劳还要看苦劳不是?因为一句请求他四处联系出主意忙了那么久,也不容易不是么?而且他又不是傻,该他下功夫的事也要干,比如老板交代的任何大小事务。
总的来说,和人谈笑风生还明哲保身是个技术活,而朗贺没遇上过几个对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上次来也这么被跟踪了?”提出假设是个很好的疑问方式,就算你的提议荒唐得可笑,对方为了反驳你的观点也会多提供些信息。
“差不多吧。”
“差不多?你当初怎么躲过的呀?知道谁跟踪你吗?”根据自己的思考习惯来问,让别人跟着自己走,就像填写表格一样,一格一格来,更容易归类整理。
“不知道。”
对了,一次最好只问一个问题,不然对方有可能倾向于只回答最后一个。
“哎呀,早知道上次也跟你来了,一个女孩子多危险啊……老板知道么?”多表现一下自己的关心,营造出一种“我们”生死与共的伙伴关系,更容易呢拉近彼此的距离。
“出来了。”早七看着不远处亮起的路灯。车轮再次滚上坚实的柏油马路,天地豁然开朗。
“这儿是仙壶口,还没开发完,所以地上有坑你注意点……往前就是五马路了。”早七说着收起手机,路灯一盏一盏扫过她波澜不惊的脸。
“哦……”朗贺莫名有种被摆了一道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跟着咱们?”
“上次就不知道,这次更不知道了。”早七说。她的习惯,不知道的事就保持沉默。
“你这次来是想调查什么?”
“调查潘阳泰是怎么死的。”
“潘五爷?不是说失踪的么?到现在找不见尸首。”
“还有潘远是怎么疯的。“
“他打小脑子就发烧烧坏了的,他姥姥也有精神病史,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还有猪肉加工场为什么那么萧条。”
“哎呦喂,人家做生意的,有赚的就有赔的。”
“这些你都觉得正常吗?”
“对啊,都挺好解释的啊。”
“你解释给你自己听的吗?”
朗贺赶紧收嘴,他已经闻到了一点烟火气:“不不……你听我说……这事是不是早过去了?咱这回来是委托吗?”
“……“
“这种事要查也是警察该干的吧?咱们一分钱不拿这算干什么呢?咱们是侦探所,说不好听的就是抓二奶小三婚外情的……你这样不是越权吗?”
“你的意思是这跟我们没关系?”
“对啊……要捐款我带头给钱,但是这乱麻一样的事咱还是别掺和了……”
“那叫跟你没关系……你明天就走吧,我留在这儿处理完再回去。”
“哎呀……那怎么行?我也担心你啊……”别开玩笑了,老板就是让我来看着你的。
朗贺还想说点什么,但对方是个柴米油盐不进的铁疙瘩,还是算了吧。
车里安静无声,朗贺觉得浑身别扭,就伸手点开收音机,软软糯糯的甜歌顿时充盈了这密闭的小小车厢。这种闲适并没有过去多久,歌声一停,“XX医院专治不孕不育,圆您一个当妈妈的梦”。
切换,“……我们说曹操……”
切换,“……我认为现如今的股票市场……”
切换,“……今日上午10点左右,锦江大桥附近发现一具尸体……”
切换,手指却被捏住了。
“……初步鉴别死者为男性,年龄在30岁左右,身穿深蓝夹克衫,褐色睡裤……死亡原因需要进一步调查,初步认定为不慎落水溺亡。现警方已经封锁锦江大桥……”女主持一本正经地念着新闻稿。
朗贺默默抽回手指,还想多听一点,但收音机里的重点很快就变成“夏季如何防止游泳溺水”了。
“怎么了?”朗贺问,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早七没搭理他,而是转手关掉收音机,又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安静的车厢里,“嘟……嘟……嘟……”的忙音。
忽然想起,石头村就离锦江大桥不远。
不会那么巧吧……
“去潘家。”早七撂下电话命令道。
朗贺想起晚上还约了朋友撸串的,但这次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脚踩上油门直奔石头村。
锦江大桥还未通,他们不得不从另一边绕过去,隔江而望,就还有一辆警车停在那儿,尸体应该已经处理完了。岸边看热闹的人群还未散去。
“他妈看着他寸步不离的,应该不是。”朗贺如此说着,但没什么用。旁边的早七一直一声不吭,咬着手指甲。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车刚进村,就听见狗叫个不停。大爷大妈背着手遛弯,回头看这又是哪家孩子回来了。
跟着早七,朗贺第一次进入石头村。谁知道,离市区不过几十公里的地方,还有这么个破烂不堪的小村子。
走到院门口,门没锁,“吱呀”一声老旧掉漆的铁板门就开了。屋里边的接触不良日光灯在空空荡荡的砂石地面上画出四四方方的格子。再进里屋,竟然围着坐了十几个老人。
“干啥的?”带着浓重的口音,一个较为年轻的大妈红着眼睛问。
我让开一点,早七站到前面。那大妈“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的命苦啊……”所有句子都是以这句唱腔似的哭喊开始。
潘远的妈妈,姥姥,老爷,大舅,叔公……一屋子年龄加起来一千多岁的老人齐声痛哭,七嘴八舌地申诉,义愤填膺,捶胸顿足。期期艾艾,让人见了无不伤心落泪。要是有绝望,这就是。
“今天远子说有人找他玩我就知道有事儿!这些年没犯过病了就想着孩子苦出去玩呗……是我害他死了啊!”
“谁找他玩儿?!你也不问问!他一傻子谁跟他玩儿?!”
“什么失足落水?!都是那个天杀的狗东西王立国!……娃子再疯也没有自己个儿跳河的事儿!”
早七朗贺一来,屋里更热闹了,咒骂声,哭号声,埋怨声不绝于耳。就是潘家姥姥缩着肩膀拿了一串佛珠念阿弥陀佛,孩子是享福去了,享福去了……
“有人去看尸体了么?”
“看什么啊,直接拉去火化了。”
“谁也没跟着?”
“不让跟,你去人家拿大棍子抽你……死了就死了呗。”
“有让邻居家孩子去填个表啥的,我们不识字。”
俩人出去屋子的时候,一抬头正是月光清冷,哀嚎不觉。原先钟鸣鼎食之户,现如今就剩了这一屋哭天抢地的老人,潘家彻底绝了。
就算与己无关,亲眼看着这人间惨剧,心中也难以平复。朗贺临走的时候给了四百块钱,人家抹着眼泪千恩万谢着。
“唉,太可怜了。现在怎么办?我们回去吗?”
早七紧了紧衣领,晚上有风。
“现在人都没了,官司更没法打了。”潘远一个疯子本来也没什么用,但好歹是潘家正经的后人。
“资料我给你一份,回去入公司档案,别搞丢了。”
“哦……你还留在这儿?”
“原先我还是可来可不来了,现在来了竟是走不了了。”说完,早七忽然回头笑了一下。朗贺头一次见她笑。但是那笑容比她平日冷着脸的时候还要寒气逼人。
“那我也不能走,不能把你一个人留这儿。”朗贺这么说是真心的,老板那边至少对他是寄托了很大的希望的。早七一个人在这儿要是出什么事,朗贺一辈子都洗不干净自己。
早七没再劝他,尽管他希望早七能多说几句。经历了刚才那段跟踪加上潘远的死,这次任务已经不是吃喝玩乐混日子那么简单了。
“哎,你跟老板汇报一下吧,也说说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干。”回到车上,朗贺说道。
“你跟老板说吧,就说这边的事可能会多耽搁几天,你那边活儿紧可以先回公司。”早七停了会儿,又补上一句,“跟老板说,把我的休假挪过来也行。”
休假?对了,这个人几乎不休假的,到现在也攒了不少假期了吧。
“我们今晚搬去别的旅店住。”
“今晚?不一定订的上房间。”
“不用太好的,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