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海(修正版)(1 / 2)
大漠迷离的风拂过沙丘,带起阵阵热浪搅动天边红日。火烧云底,古城摇曳。燥热的空气肆虐鼻腔,口里焦灼如火,唇角干裂结痂,执着踏上黄沙掩盖的青石板,渐渐的才有了人烟。
包着头巾赶路的男人,遮着面纱顺从的女人,从背篓里露出漂亮大眼睛的小孩子,纷纷回首看顾,繁忙的城门市集让开一条小路。小贩忘了吆喝,驼铃远处清脆。奇异的打扮,格格不入的面容,和背在身后的黑色长筒。毫不迷惘,亦不停留,一句话也没有,径直向前,顺着狭窄的马车犁过的古道。
人们窃窃私语,怪异又含混的胡语融进风沙萧肃,是突厥的歌谣。
残破的兽皮靴,停在一个唱念经文的老乞丐面前。乞丐满脸沟壑纵横,仿佛诉说着漫漫无期的塞外流年,浑浊老眼微抬,映出男人宽大的兜帽。
老人只伸出一根手指,朝男人身后一点。男人微微一笑,低头略行个礼,转身便走。
入夜,灯笼一盏一盏亮起。
还未及近,听得胡琴悠扬,鼓点欢快,葡萄酒洒在矮桌,浸湿了手鼓的片铃。络腮胡子的男人,眼光妩媚的女人,满面红光歌声嘹亮的唱师,目光皆聚于那中央毛毯上,翩若惊鸿的舞者。薄纱飘逸,鲜红耀眼,一举一动,生机勃发。
雍容厚重的孔雀蓝圆毯,更衬脚踝纤细雪白,踏着鼓点也踏着晚风,轻灵无束,婀娜多姿,非人非我,渐入化境。舞步不需繁琐刁钻,却至美大拙,无从效仿。偶一回眸,眼光流转,顾盼有情。那湛蓝湛蓝的双眸,如一汪天池净水,清冽高洁。天然一段从容气度,举手投足皆是生灵意。
就是她。
男人满意地举杯自饮,让浑浊的葡萄酒复苏沉睡的魂灵,眼光仍紧盯着那一抹鲜红,仿若要连那精灵的魔力都吞咽下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他,全看得入了迷,惊讶地忘记合上嘴巴。
就是她!
“后来呢后来呢?”孩子蜷在羊皮里,星眸明亮。
“后来……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再后来就有了你这个小机灵鬼!”说着男人就去掐娃娃的小脸。
每次说到这儿,孩子都咯咯直笑,把脸埋进羊皮,再扑进男人的怀里。听他讲妈妈弹五弦琵琶跳胡旋舞,偷老爷的无花果逗猴子,爬上最高的摩尼塔看夕阳闪耀全城。最后他哼起一曲《牧勒歌》哄她入梦,就像现在哄着孩子入梦一样。梦里都是那依稀的驼铃和赤红落日。
其实孩子从没见过母亲。妈妈去哪儿了爸爸也不讲,捏着爸爸的脸逼他他也不说。他们还是在大漠里,但却不是那个大漠。爸爸口中的古城也从未去过,好像说的全然是另一个世界。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一家凋敝的客栈,褪色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口,随西风无声摇曳。硕大的梨木牌匾高悬正门,“绫楼”二字苍劲有力,哪怕风沙侵蚀也难掩其往日风采。
推开紧闭的大门,客栈里空空荡荡,中心舞台占据了很大空间,上方屋顶早塌陷了,露出灰蓝的天空。爸爸将油灯点起,让暖黄的光驱除阴暗。
“这里真的有表演吗?”孩子疑惑地问。
“再晚些就有了。”
绫楼自开国元年建立,夜夜歌舞升平,从未暂歇。哪怕战乱硝烟,天灾人祸,绫楼永远是人们放逐自我的梦想乡。
可此时,大厅内也只有积尘弥漫,桌椅老朽。他们清理了一张长凳坐下等待。
不等多时,“吱呀——”一声,侧门微开,一个优雅的身姿一闪而入,垂头向前,慢慢踱进灯光里。
女人端端行礼后才抬起娇脸,精致细心的妆容难掩憔悴。一头夺目的水银色的长发,正如她哥哥。这是个很老的女人了,终日愁眉不展,脂粉已掩盖不了眼角的细纹和松弛泛黄的皮肤。美人迟暮,画骨犹存,眼前依然是个清丽脱俗的女人,带着点不卑不吭的孤傲。
男人点点头,对身边的孩子说:“去玩吧。”
孩子转身跑开,临走仍不忘回头巴望,好奇又难过。
舞台之上,华灯再启,音律重奏。女人横抱琵琶,兰曲悠扬,丝丝入耳。声若天籁,缠绕不绝,时而高亢嘹亮,时而低回婉转,忘情而歌,杂念全无。仿若把一生写照尽数融入,以魂为曲,以身作词,无境无我,忧喜交至。最后作裂帛铮铮,情之所至,弦崩欲坠,合为绝响,戛然断阙,乃残音不灭。
一曲终了,女人整衫拭泪,拜礼收场。男人静默不语,神若游离。
“我知道你是谁。”女人开口,熟悉的安恬语调,
“也知道你要做什么。”
太阳西斜,几缕金光从屋顶破碎的瓦片漏入,刚好落在舞台中央女人的身上,尘埃悬飞。
小海应该准备好了。
男人起身,深鞠一躬,转身离去。女人却叫住了他。
“那并不是我们任何人的错。”女人泪流满面,糊了妆容。
男人转过身,无言逼视。而女人的神情却令他伤痛。并非恐惧,并非怨恨,并非乞求,并非嗔责,只是同情,只是怜悯,只是无奈,只是哀愁。
“不是任何人的错,”男人回头继续走,“就是所有人的错。”
推门而出,再不罔顾。
外边所有必备的干草、硝石已经安置妥当,窗子早用挡板封死了的。孩子正在把一堆骆驼粪堵在早已干涸的下水通道上。
“爸爸……”孩子叫了一声,跑来把门反锁。男人用火刀引燃草堆。
“走吧。”男人牵起孩子的小手。
“哎。”
远远的,琵琶声扬,百转千回,又是那曲《怎奈何》。
中原曲目用西域琵琶奏来独有一番壮丽豁达的韵味。客栈内,舞台上,浓烟渐渐遮蔽了那难得的几抹灿阳。女琴师依旧盘腿而坐,任燃屑坠落,琵琶声不停。急急如山倒,切切如雨来,收发皆由心,起止凭天意。似有万般委屈无处诉,又如放荡不羁今朝醉,弦动嘈疾,指法凶狠,只听“啪”的一声,迅速淹没在下一大俱绕花指,再来“啪!”的一声,音轨好似突然失了依托,“啪啪!”乒乓震颤只剩余音……最后,独弦割破了手指,
“啪!”
屋梁倾倒,唯余硝烟弥漫,火烧哔剥,红光点亮了深黑夜幕。远望去,就连声音也听不见,只是映照在银河星光下,静静的,格外安宁。
晚上睡觉的时候,爸爸没有为小海讲故事。他一遍一遍地哼着同一首歌。
“爸爸,这是什么歌啊?”小海趴在羊皮上翘着脑袋问,篝火把眼睛照得亮亮的。
“这不是歌,是曲,叫做《怎奈何》。”
“妈妈会弹吗?”
“妈妈会弹,跟中原的琴师学的,结果竟比那琴师弹得还好。”
“爸爸……”
“嗯?”
小海本来想问妈妈去哪儿了,但还是及时收住口,翻个身睡了。
“我想妈妈。”
“我也是。”
星空为顶,地为床,山石为枕,沙为裳。意识混乱在天地无界,神思飞窜到前世未来。
你多爱笑啊。从背后扑过来的时候,从屋顶俯身看我的时候,从熙攘人群中认出我的时候,你都会笑。别人说你一向如此,见到小猫小狗都笑。但我知道那是不同的,因为只有面对我时,你眼底的一汪碧蓝才会荡漾,只有见我之前,你才会将金黄的长发束起,也只有你,绝不嘲笑我深黑的头发与眼睛。你叫我brātar,我叫你小绫儿。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强大,能让你开心到忘记一切忧愁。我连你为什么笑都不知道,故意问你,你就打过来了。我就想听你亲口说,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你才快活,我也说,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出现了。是你,让我无所不能。
************************************************************************
爸爸带着小海到了下一个落脚处。一接近市场,人就多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各种货品摊在紧凑的铺面上,只留下很窄的小路容人侧身接踵而过。这时另一边的空地上有人敲锣打鼓,人群便慢慢往那边聚集。
也许有什么好玩的。小海想着就挣开爸爸的手,挤了过去。
“瞧一瞧,看一看,老少爷们儿都站一站!五湖四海皆兄弟,走南闯北一身艺!”打头的人敲着铜锣吼着词,声音震天响。
原来是杂耍的。几个人翻着筋斗过来,又是耍刀又是舞剑,还有喷火吐龙。打哪儿又牵出一只猴儿来,两条后腿直立行走,一边作揖一边要钱。
小海眼睛都亮了。
一轮前戏过后,刚才耍刀的大汉抡着一道绳镖过来了。绳镖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圈,虎虎生风,“咻咻”作响。那敲锣的呢,拿了块红木块立在脑袋上,后退几步站位。一个镖甩过去,木头“咔嚓”齐茬断了!
“好!”气氛热烈。
再来,一个沙果放在头上,一镖过去,不偏不倚,正中果心!
“好!!”喝彩声不绝于耳。
敲锣的笑着随手把沙果搁在站在身旁的小海手里,又掏了颗沙枣顶在自己头上。
“哎呀喝!”
“这个不行吧?!”
“这么小?!!”
大汉脸很黑,也很严肃,一句废话不说,只气定神闲的抡着绳镖。眼见得绳子越放越多,头顶的圆圈越抡越大,吓得周旁人纷纷后退。小海倒是丝毫不怕,兴味正浓。
“哈!”大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右手一脱,那铜镖就过来了!但是方向不对,分明就是冲着边上的小海来的!!!
“喀噔!”金属撞击的脆响。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小海眨了下眼睛,前一秒还是欢声笑语,下一秒世界就黑了。
沙果掉在地上,破损的果肉粘上沙土。细风掠过头顶,和孩子尖尖的耳朵。有些清凉。
小海赶忙把糊在脸上的头巾绑好,就看见一个高大宽阔的身影背对着自己。
拔刀。尖叫。
杂耍的一伙人全换了一副嗜血般的冷酷脸色,将两人团团围住。利刃反光,烈日灼人。逃命的逃命,哭嚷的哭嚷,刚刚的欢欣鼓舞一扫而空。
男人微微侧身起势,捏紧黑筒的手青筋暴起,千钧一发,蓄势勃发。对方未及反应,只觉清风扫面,幻影随行。顷刻之间,万籁俱寂。
牵起孩子的小手,转身离去,留下一地残片。
“爸爸,他们是谁啊?”
“来寻仇的。”
“寻什么仇?”
“灭城之仇。”
************************************************************
我知道自己伤得很重,但没时间了。再不快点,再不快点……
几次跌倒再几次爬起,几次昏厥再几次痛醒。
翻过那座沙丘的时候,我停住了,只有鲜血仍源源不断。苍茫大漠上,绿洲不再,只有军临城下,浓烟滚滚。
城池已被突围,任尔有翻云覆雨之能,也回天乏术。
跪在燥热的沙丘上,想要嘶吼,却发不出声音,胸口憋闷,炸裂一般。
只有一个办法了……只有……一个……
*****************************************************************
猛地睁开眼,心脏仍在剧烈跳动,每一次扩张都仿佛撞到肋骨,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抬头望向星空下远方的沙梁。影影绰绰,仿佛有旌旗挥动,金戈铁马,大军压境。他不由立即看向一旁靠墙立着的黑筒,刚要起身,却被牵扯住。小海压着他的外衣,呼吸平稳。
孩子的睡颜让他稍稍镇定,再回眼望沙梁,却又寂静如常,徐徐吹来的冷风里什么也没有。
或许是白天的影响,他有点敏感过头了。
这次出来了多久?快半年了么?
***************************************************
转天早上小海有点闹脾气,因为没吃到蜜枣。原本说好的每天吃一颗,到了今天罐子终于还是空了。
水也不喝,饭也不吃,就背着行李低头往前走,爸爸跟在后边。
一不小心陷在沙子里,爸爸还要把他抱出来,抱出来也不说话,瘪着嘴生气。
“怎么这么倔呢。”爸爸笑着刮孩子鼻梁,“再过十天我们就回去,回你虹姐姐那里。”
小海这才咧嘴一笑,转而又疑惑:“不是还有一个么……”
“不怕,有爸爸在,十天足够了。”
这回他们跋涉到了一座荒弃已久的废城。斑驳的城门被毁了一半,风蚀过的城墙坑坑洼洼。参天古树的残片支在一旁,在干燥的沙漠里化成石头。昔日高耸入云的摩尼塔仍不屈地歪立着,像一座碑。
男人不紧不慢地围绕着城墙走,迟迟不肯进入。半晌停在一处裂缝,大小可容车过,墙砖上有陈年的血迹。
伸手一触,战场的厮杀惊吼灌耳而入,白刃向天,黑马撞地,惊惧抬头却只有朱旗在风中剌剌。
“小海,不要乱跑。”男人说道。回身一看,孩子早就不见了。
在城门的时候,小海就看到里面探头探脑的小家伙了。凑到山洞一样的门口往里看,那小东西的尾巴刚好一扫而过。
“爸爸,这里有小猴子!”
等了一会儿,爸爸非但没回头,反而越走越远了。
小海心里痒,就自己跑进去了。
“嘘嘘嘘嘘嘘……”他招呼猴子,“嘘嘘嘘嘘嘘……”
小猴子却站在屋顶上歪脑袋看他。
小海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馕,用牙咬下一块,捏在手里招呼。
“嘘嘘嘘嘘嘘……”
小猴子试探着跳下屋顶走近,小海这才看清它浑身金黄耀眼的毛发。
“你是那天的小猴子吗?幸好你逃掉了。”
猴子越走越近,忽然远方传来一阵手摇铃声,它就听到命令一样转身跑了。
“等等!”小海赶紧跟着跑起来。
猴子上房下梁,穿大街过小巷,小海马不停蹄,追到废屋里,追到狗洞里,追到荒草里,追到灌木里,追到藤蔓缠绕的篱笆墙里。他奋力钻出浓密得过分的枝叶,一脚踏空,跌进泥巴地。爬起来时,才注意到身下郁郁青青的小草。
微风拂过树梢沙沙,老人坐在叶下默默。小海茫然站起,看着小猴子跳上老爷爷的肩头。
爷爷从袖子里掏出个果子给猴儿,又掏出一个伸向他。
“好吃吗?”
小海点点头。他想起爸爸不许他随便接触别人的,更不许吃别人给的东西。但这些事情他总是事后才想起来。
“那就再吃一颗吧。”老爷爷笑眯眯地又递过来一颗。
“这是什么?”小海没吃过这种东西,甜丝丝的,里面很多籽籽。
“无花果。”老爷爷指指身边的矮树,“这是最后一棵无花果树了。”
“爷爷,这里就你一个人吗?”小海舔着手指问道。
“对呀。”
“别人呢?”
“都走了。”
“为什么走了?”
“因为没水呀。”
“为什么没水了?”
“因为不下雨呀。”
“为什么不下雨呀?”
“因为这里是沙漠呀。”
小海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可是这里还有水呀。“
“这里的水就要用完了。”
“为什么水会用完?”
“因为精灵不在了。”
“为什么精灵不在了?”
“因为精灵被夺走了。”
“谁夺走了它?”
“一个异乡人。”
“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因为异乡人都是自私的人。”老人抚着小海的额头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走?”
“因为我是城主。哪怕所有人都走了,城主都不可以走。”
“你还是走吧,”小海抬起头,“我爸爸不会放过你的。”
老爷爷神色不变:“你爸爸是谁呀?”
“你知道。爸爸杀过的每一个人都认识他。”
“哦,你爸爸呀,他不会杀我的,除非……”老人没有说完。
小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清瘦的黑影站在不远处。
“爸爸!”小海大喊一声,刚要跑,手臂却吃痛一下,赶忙回头,只觉眉心一凉,便失了力气。
老人将暂时昏迷的孩子抱在怀里,像过去抱着自己的女儿。
残破的大殿内,城主高高坐在太师椅上。漫长的岁月洗不尽宫阙的记忆,当年他也正是在这里第一次接见男人。
小海坐在城主脚边把玩着十个做工精湛的不倒翁。他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机械地将不倒翁们一个一个拨歪,看它们一齐摇头晃脑。
“你最终还是来了。”城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