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鹤（1 / 2）

时值深秋，长江中下游的江北一带，郁郁葱葱的植被也显出几分即将凋敝的愁苦来。江边一座山丘上，隐隐约约可见一座简陋的道观，连牌匾都没有，只在大门旁的石壁上刻着“道隐观”三个不大不小、一不留神就能看漏的字。

道隐观后的小竹屋内，这座道观的主人逸清道人此刻正在传道授业。

“人妖两界皆知，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或者妖的力量比一个半妖更加强大。

一般妖类需修炼几十上百年才能化形，且刚开始化形时只有人的形状而无人形实体，得再修炼个百八十年才能真正有人形的实体；而半妖由于先天优势，刚出生时虽也是父母中妖那一方的原型，但化形时间却短得多，而且初次化形后数年便有实体，此后人形和原型能够随意切换，便利非常。”

荀愘听完师尊这一段讲解，下意识地撸了一把自己臂弯里的大肥猫，觉得不太够，又变本加厉地捏了捏它爪子上的肉垫：“幸好这小畜生不是半妖，否则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入你门下。”

荀愘，字子墨，年方十二，逸清道人荀正清座下唯一的弟子。

此子六年前父母双亡，只身一人流亡江北时，饿晕在道隐观所在山头，被刚到此地安顿下来的荀正清捡到后，不由分说带了回去。

此时的荀正清已是风烛残年，到了就快吹灯拔蜡的境地。他斜倚在床上听完这便宜徒弟的发言，举起颤颤巍巍的手，将手中书卷雷声大雨点小地丢给了荀愘。

“小孩子家家的，说话这么难听呢？还不如你怀里那只养不熟的小野猫，叫都懒得叫唤，清净。”

他话音甫落，那“养不熟的小野猫”就像是故意要和他作对似的，张牙舞爪地大吼一声，黑色闪电似的囫囵个儿扑到他脸上，直教他的最后一口气都卡在嗓子眼儿了。

荀愘略感好笑，可惜他天生是个面部缺筋的主，只能意思意思，并不明显地抽抽嘴角，连眼睛都弯不起来。

他拍了拍手，学着那肥硕的畜牲“喵”了一声，将它召回了自己怀里。

“它叫阿九，不是小野猫。”

养没养熟他就先不予置评，可这体型，说它是“小”野猫也没人敢信。

而且，当年荀正清可是亲口对他说过，这只是猫妖，而不是普通的猫。

“喵！”

肥猫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应和荀愘的话。

荀正清笑骂了一声，老眼昏花地看见猫脖子上勒着的那根狼牙项链，六年前的种种如同噩梦般在脑子里作祟，令他心中不禁叹了口气：看来不说是不行了。

他自己眼见就要归西，绝不想把真相烂在肚子里，可他也心知肚明：他自己知道的这点真相恐也只是冰山一角，至于那冰山在水面下究竟有多大、长成什么样，只好寄希望于下一代查明后烧给他了。

“愘儿，”荀正清斜倚着的身体又往下滑了几分，“有两件事，我想拜托你。”

荀愘惯是个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得罪人的，荀正清想到自己百年之后，最为忧心的几件事里，这一条就占了很大比重。他不等荀愘答话，便马不停蹄地交代道：“我百年之后，望你不要怠慢修习，待到结了金丹之后，下山替我做两件事。”

荀愘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忽如其来的交代遗嘱，脑子里就先嗡地一下空白了，愣在当场。

那肥猫从他身上跳下来，似有感应地蹲在了荀正清手边，难得温顺地舔了舔他枯槁的手背。

荀正清双眼出神，有些空洞地盯着天花板，语调显得如此不疾不徐：“第一件事，到妙水山后山找到一座衣冠冢，替我为墓主人上炷香，向她道声歉，就说我当年只是一时之气，并不是要将她逐出家门……算了，这些话就由我亲自下去与她解释罢。”

“第二件事，找到她和……苏芸生的孩子，好好照顾他、教导他，千万不能让他走上歪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两件事都实属不易，我也知道是在难为你，可是眼下我也没有别法可想……如若你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的，这就当是我睡糊了说的梦话。”

其实他百年之后，这世道成什么样子他本不必管，也管不了，可是临到终了，他还是改不了自己那副炽热如赤子的心肠。

荀愘无论心中如何不舍和难过，也只能面无表情地将他遗言一一记在心中，心里已经十分明了：他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弟子先天条件不足，不能给您老哭丧，抱歉。”

荀正清忽然诈尸似的跳起来给了他一脑瓜：“为师还没死呢！”

这一年冬天，多年不积雪的江北地带漫天飞雪，冰冻三尺。江北道隐观的穿堂风呼啸而过，哭嚎着送走了逸清道人。

这一回，他没有诈尸。

荀愘恍恍惚惚从地上爬起来，面部像是被这三九的天冻住了，只有眼角一点红痕，昭示着他刚刚哭过。

一只硕大的黑色毛球在他脚边蹭了蹭，哀嚎了两声，便轻轻咬住了他的衣角，将荀愘往暖房里拽。

“阿九……”

荀愘眼角红痕还未消去，就见大黑猫跑过来拽他，生怕他受凉之后也抛下它没人养似的。

荀愘又慢慢蹲下身去，将这只明显超重的大黑猫抱了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其实已经快抱不动这家伙了，可是此时此刻，他觉得必须要抱着个活物才能安下心来，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感受到活着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