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鼠鱼（1 / 2）
两日之后，狐妖连环杀人案结案。
马莲莲重伤不愈，再未醒来，于一日之前毙命于□□室。然马莲莲性情怪癖，形迹可疑，对男子仇意浓重，有作案动机；又在刑署官员审讯说谎，似为隐瞒某事。廖华、商雨辰、霍卿、蒋勤业、蒲净等法师亲自捉拿马莲莲，在起家中发现作案工具、男尸一具，并有金莲馆老板贺咸提供的凶器订单，证据确凿，无需堂审，签字画押也不过如此。
结案的事宜由廖华亲自操办。连环杀人乃重大案件，照例要召集金陵城议员在法院公布。蒲净和祝融在沁灵没有户籍，也不是议员，霍卿破例将二人请进来旁听。
廖华作为本案最早的负责人，曾因办事不利被调换，可最终捉拿马莲莲的头功却是归他。不少议员听廖华在台上陈述案情，而霍卿在台下缄默不语，都私声议论，狐妖案完璧归赵，看来老天爷注定这功劳是廖华的，估计明年大选，廖华能靠这一功劳混个执行官做做。可笑那霍卿忙里忙外蹦跶这么久，最后一分油水也没捞到，此时心里肯定正恼火着。
商雨辰坐在霍卿旁边，瞧着廖华在堂上慷慨陈词，扩音咒震得他耳膜发痛。他撇撇嘴，冷然对旁边的人道：“你就甘心让他抢你的功劳？”
霍卿很平静：“没什么。马莲莲确实是他抓的。”
商雨辰侧目，只见霍卿虽然笑着脸上却半分高兴都没有，哼哼道：“他还真拿自己当根葱，想抢功想疯了。蒲净是我推荐给你的副手，线索是你和蒲净牵出来的，就算他抓住了马莲莲，功劳也该归你。”说着停顿片刻，“小霍你也是，为什么不跟上面提醒一下？怎么说也得给你发个奖章吧。”
霍卿依旧平静：“功劳是谁的无所谓，我只在乎真相。”
蒲净听到这句话，偏过头瞧他，眨眨眼。
沁灵高官对狐妖连环杀人案极其重视，议会场面盛大，传说中明年首席执政官的候选人、现任民事执政官连峥也在列。堂下的座位陈列很有特点，连派的官员和连执官同在右边座，林派的官员在左边座，剩下左右摇摆或不想摆清立场的在中间座。霍卿和商雨辰因为要和两位玄冥人坐一起，便坐在了中间，只不过商雨辰靠左，霍卿靠右。
连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三十五六岁模样，穿着得体的深蓝官服，胸口银徽是龙纹的，比商雨辰霍卿等人高一个等级。听完廖华的结案词，连峥赞扬道：“狐妖威胁沁灵各城之祥和安泰，已一年有余。今日终于拿住贼首，乃刑署官员一年来协作侦破之功。廖长官功不可没，除此之外还有一人，若本官不称颂他，便是赏罚不明。霍卿——”
坐在霍卿旁的人面露喜色，霍卿则愣了愣，抬头见连峥正在右侧找自己，轻咳一声。连峥这才瞧见他在中间坐着，脸色黑了黑，好在笑容没崩塌。霍卿站起来，右臂贴胸，颔首行礼：“捉住马莲莲，全赖廖侦查一人之力，在下不敢邀赏，更不敢当此功劳。其实此案原本就应是廖侦查的，是我不识时务横插一脚，耽搁了。”
商雨辰听到连峥夸奖霍卿，正乐着，谁知霍卿竟来这一出，将功劳又完完全全退到廖华怀里，不由懵了，瞪眼看霍卿。霍卿说完此话，大大方方坐下，丝毫没打算解释什么。
那边祝融也在诧异，小声咬蒲净的耳朵：“乖乖，这厮没受刺激吧？看淡名利，决心出世了？”
蒲净默然不语。霍卿忽然凑近他小声道：“忙了许久终于结案，辛苦你和祝公子帮衬。雨辰邀你和祝公子一道去他家庆祝，来么？”
商雨辰邀请蒲净不稀奇，邀请祝融简直天上下流星，估摸着八成是请了蒲净，不好意思把祝融冷了。于是蒲净道：“自然，只是多有叨扰了。”
霍卿道：“雨辰家只有他自己和几位小厮住，与我一样是个寂寞的人。你们来了，家里还添点生气。”
散会之后，蒲净一行人正欲撤退，连峥却唤住霍卿，说有事相商。霍卿不得已让商雨辰带二人先走，商雨辰闷闷瞧他一眼，朝蒲净祝融递眼神，三人去往商雨辰的住处。
正如霍卿所说，商将军家人丁稀少，家人不在金陵本地，自己又是黄金单身汉，院子越大越显得冷清。为了筹备这顿宴席，管家小厮一同下厨，蒲净乐滋滋地过去帮忙，倒忙得红红火火不亦乐乎，待霍卿回来时，酒浓菜鲜将小桌摆得满登登。
小厮和管家被商雨辰邀请过来同坐，祝融以前在家从未和下人同桌用过膳，看着稀奇。这时一位小厮起来忙叨叨替每个人斟上酒，商雨辰道：“今日家中摆宴，一是庆贺狐妖案了结，而是为远道而来的玄冥友人接风洗尘，三是——三下次再说吧。放开吃放开喝。”
祝融一饮而尽，将酒杯扣在桌上，喝急了略微有些脸红，“痛快！商老弟这话说得中听，既然你坦诚相待，以前的恩怨便既往不咎。”
小厮再给祝融斟满杯，商雨辰皱了皱眉，优雅地拈起小杯把，轻啜，“祝小弟言重了，从前都是误会，哪里有什么恩怨。”
霍卿和蒲净见他二人互相称弟，都觉得好笑，但总算二人互相不再冷嘲热讽，也是好事一桩。霍卿小声对蒲净道：“雨辰做事耿直坦率，其实心地不坏，倒与祝公子相合。若是能有祝公子的几分圆滑就好了。”
蒲净笑笑，故意提起：“说起这个，之前出任务逮捕马莲莲，我看商将军与廖长官似有不睦，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霍卿瞧着他，思索片刻：“并非蒲兄多心。他二人确实有过一些纠纷。”
蒲净顺杆爬：“哦？莫非是党政纠纷？”
霍卿道：“可以这么说，但比党政纠纷更复杂些。几年前雨辰招惹到贺咸那次，原本至多在军署内部让雨辰检讨，不会闹到百姓面前。可偏偏那时林执官欣赏雨辰，讨伐海贼也是林执官任命的。连执官与林执官政见早有不合，因此连派想借雨辰的事敲打林执官。”
蒲净早就注意到，今日连峥在会上表扬廖华时，笑眼弯得都没了，廖华这厮是铁打的连派没跑。不过霍卿的立场，却让蒲净心中存疑。
“贺咸不愿轻易放过雨辰，求到廖华那边。廖华当年已是侦查官，知道此案与雨辰有关，主动把案子揽过去，就把这事儿做大了。雨辰又不肯认错，公投的时候毫无悔意，惹恼了那些议员，才遭到流放。”
蒲净道：“霍长官当时为何不接这案子？”
“我与雨辰多年交情，即便将案子抢来，也会被要求避嫌。”霍卿道，“也幸亏此案未落到我手上。若真让我办，一边是多年友人，一边是心中明主，我都不知该帮着哪边。”
蒲净淡淡吐出一句：“帮你觉得对的。”
霍卿笑了笑，“谁是对的？雨辰打人有错在先，廖华借此大做文章，谁是对的？我在刑署几年，见过法不容情的事数不胜数，黑白难断的事多的去。每次结案时我都在想，其实自己不适合做侦查官。”
蒲净一时竟说不出话。他将祝融救出来时，又何曾考虑过对错。
霍卿观察着他的表情：“去年我还帮连执官拉过票，现在想想，实在对政事热情过头了，不值得。但党派斗争一向不择手段，连派如此，林派又能好到哪里？”
蒲净突然纳闷：商雨辰被放逐在六年前，若霍卿因为那个案子对政事失望，去年为何还给连峥拉票？
去年还热情地帮忙拉票，如今对连峥的称颂都不冷不热，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霍卿不愿多说，蒲净不敢多问，二人靠动筷子缓解沉寂的尴尬，蒲净将灿金一盘往霍卿面前推：“尝尝这个，松鼠鱼，先前在九里龙塘点过，我照他们味道学的。”
霍卿瞧了一眼，不由对他的细致暗暗惊叹。松鼠鱼需将鱼从头至尾平劈开，去头去脊去内脏，鱼骨以刀片根根剔去，鱼肉要切成菱形小花刀，摆成松鼠样，配上特制酱料，极其考验刀工、配料和火候。蒲净初学，照葫芦画瓢的水平极高，竟真挺像店里的松鼠鱼。
霍卿舀了一勺鱼汤，闻了闻，道：“嗯……盐巴，香油，米酒，香醋，蒜末，香菜。”蒲净当即愣住，只见霍卿又尝了一口：“白糖也加了。不过比他们还差两样，胡椒和柑橘。”
蒲净回过神，默默给他满上，“霍长官嗅觉真的好，不愧是侦查官出身。我这里面加的料，除了那些显而易见的，其他都被你猜出来了。”
那边商雨辰和祝融竟热火朝天得开始斗酒，霍卿夹了块金黄色的鱼丁，“蒲兄实在过奖了，其实我有件事想问你。”把鱼咽到肚子里，擦擦嘴，“那天晚上你偷偷去□□室看马莲莲，是为了什么？
蒲净夹菜的手腕一僵，筷子里的笋掉了。和咳了一声，瞅瞅祝融那边，“……你发现了？”
霍卿道：“一只猫身上同时有马莲莲家和鸭血粉丝的味道，你的嫌疑很大。听人说那天你和廖华一起吃鸭血粉丝，刚才我问过廖华，不是他。”
蒲净低下头，“当时……”
霍卿道：“你想在马莲莲身上用心有灵犀，看看能否从记忆里找到更多线索，是不是？”
蒲净被说中了心事，却低头不言。
霍卿久久望着他，叹了一声，“你想用心有灵犀，直接让我保你进去即可，不必躲着藏着的。”
蒲净怔了怔，望向他的目光一言难尽：“我……怕你不同意。当时我摘了巫禁，他们还没来得及给我带上。我怕稍晚点戴上巫禁用不了法术，便连夜去了。”
霍卿沉默片刻，“我为什么会不同意？还是你根本不想让我知道？如果真是这样，能告诉我原因么？”
蒲净正色：“原因……”他面露难色，迅速绕开话题，“蒲净那日擅做主张，着实唐突逾拘，但绝对是为查案考虑，还望霍长官对此事保密。”
霍卿点头，“不肯回答就算了。不过你总该告诉我从马莲莲那里看到了什么吧？”
“嗯。”蒲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马莲莲一无业女子，家中无耕田，或许能靠法术接些谋生的活计，可看她家中的各类布置摆件，以及上百件金莲馆价格不菲的手帕团扇，岂是她一人能负担得起？
马莲莲的记忆由于失血过多而支离破碎，蒲净从拼凑起来的记忆中，看到马莲莲将购置过的团扇和手帕转交给一位蒙面人。一般能通过心有灵犀传达到施法者脑中的，必然是印象最深的记忆。杀人场面多数令人难忘，蒲净翻来覆去却只找到一件包含她杀人过程的记忆。
可她杀的那个人，却不是狐妖的卷宗中提到的任何一位。
夜黑风高杀人夜，马莲莲在房内，正用法术炼制一把精钢刀。瓢泼大雨被关在门外，马莲莲胸中燃着一团郁火，眼里寒光阴鸷。
床上，安静地躺着一名容貌清秀的少女，与马莲莲像又不像。
马莲莲有娇艳的唇，鹰般的眼。少女的唇苍白如纸，眼角无力地下垂。一朵是带刺的红蔷薇，一朵是零落成泥的寒梅。
半晌，马莲莲携起钢刀，走到少女身边，吻了吻少女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