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木剑(2 / 2)
“得令!~”吊鬼领命,一溜烟地跑了。白泠转头对冻鬼,沉声道:“接下来的话你记着,务必亲口告知给邢封:德宗十九年七月十七,他给强盗害死在客栈房间,因身负机缘被黑无常放回人间,却撞见母亲被杀,自己也被蛇妖击昏,再醒来已被我带回地府,如今入我白府做一个鬼修——不准一字有误,他若拎不清楚,你再多提点他。”
冻鬼领命。“不过主子,请恕老奴多言,老奴听闻那小秀才,哦不,邢公子十五岁便以院试头名中得案首,虽算不上天赋神童,也可谓少年英才,不会参不透主子用心。”
“谨慎些总没错。况且你知不知道,他生前考的是哪一科秀才?”
“这……老奴失察。”
“我告诉你,是八股秀才。”
冻鬼了然,抚须长叹。
科举起源甚早,沿至本朝已大为繁盛,天下学子莫不以进士及第为毕生所求,但科举一途又是何其艰难曲折,光是常被人讥笑酸腐的秀才,也只有院试得中者才可自称。中了秀才,又有每年岁、科两次考核,成绩分作三等,第一等前列成为廪膳生员,又称廪生,有官府拨款补助生活。若无这“月给廪米八斗,年发廪银十两”,向来清苦异常的邢家是怎样也凑不出赶考盘缠的。
由此可知,邢封是一县读书人中的佼佼者,虽然死在赶考途中,再难知晓他在一省才俊中是何水平,但也担当得起冻鬼一句“少年英才”的评价。而白泠所担心的却也不无道理:本朝科举不同前朝,分为八股与策论两科,一考八股明经,一考策论应答,前者截止会试都是一路吃香,而后者虽然前期应试者寥寥,到了殿试关头却咸鱼翻身,极受皇帝推崇。盖因八股讲究熟背圣人言,揣摩圣人意,而策论提倡洞悉政治时事,据实出谋划策,自然更受以考察学子应变能力的殿试偏爱了。
“八股痴,策论通,寒窗苦读解圣忧;十年二者都学透,大名高挂凌烟楼。”这句人人皆知的顺口溜,便是世人对两科秀才最好的评价。
此时此刻,八股秀才邢封正死狗一般趴在地上。
他在学一套剑法,却连一招一式都模仿不来,只练了几个时辰便累瘫在地,喘如病狗。
这要怪教的人:白泠不当师父时是个可人儿的仙子,教课育人起来,比打过邢封三十个手板的先生还严厉。她话讲得直,道邢封现只是白府一个挂名弟子,好听点叫多一张嘴,难听点叫人形资产,要想让白泠认下他做亲传徒弟,绝没有那么简单。
但邢封是文秀才,不是武状元,习武练剑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为他。
终于,邢封喘了半天觉得够了,支撑着转过头,瞧向身边那把破木剑。
不久之前,白泠把这样一柄剑扔到他面前。
彼时邢封去接却被打了手,揉着手背去捡,原是一把桃木剑,三尺有余,工艺古朴,身无纹无饰,刃钝而斑驳。邢封比划了几下,白泠示意他停下:“这是做什么?”
邢封讪讪道:“师父说要教我习剑。”
白泠道:“我可不见哪里有剑。还有你不要叫我师父,我还没认你做亲传的徒弟。”
“是,师……恩人,呃……白仙长。仙长说得对,这木疙瘩确实不算宝剑。”
“你这样想?”白泠臻首轻摇,道:“昔日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白日飞升而直登道家臻境,那青牛便也一齐入三十三重天。都是凭后来者打磨成器,试问原先那浊骨凡胎的也有高下之分?”
邢封听了沉吟半晌:“……白仙长意思是,我心中无剑。”
暗语被点透,白泠心里喜欢,便多说几句:“要你习剑,意不在利器伤人。一来你以剑法除妖,想这兵器定然顺你手,我正好略通剑法,可以指点你一二。二来,所谓剑者,短兵之祖,百器之君,尖头双刃,长身短茎,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凡古今名剑,巨阙坚砺,鱼肠勇绝,赤霄斩白蛇,定秦扫六合,不以人开刃,不以血著名,剑胆琴心,莫如是也。”
邢封听得发愣,傻乎乎的一声不吭。
“……交浅言深,不论你当不当得我弟子,我都要你谨记一句:剑如其人,法出一心。”
白泠言罢扬手,木剑竟挣脱了邢封自己飞来,剑入手时,她移步起式,高声道:“你且看好——第三式,无凤相仪,转似游龙!”
邢封知她要演示剑招,正欲凝神静观,却见她跳起旋身,劈手便斩,一恍然邢封只见杀意化形,龙咆虎啸,迎面奔来,邢封愕然心惊,抬手去挡,银刃却勾了剑光向一旁,悠悠一转,化骨缠绵,猛虎化为游鹰,擦着他面颊掠过,一阵风来又去,他一束青丝也落了地。
邢封动也不动,早已吓出一身冷汗。
游鹰落回白泠手中,于是剑风又起:“第六式,霜雪吴钩,绞胜亢龙!”
粗钝木器遂摇身一变,化作一条灰鳞长蛇,口吐闪银芯子,邪气逼人,转眼就杀到邢封眼前,却等不到他心生惶恐,剑尖一颤,蛇身一扬,开弓之箭竟然跃起收回,又入剑鞘——白泠瞥向邢封,后者呆若木鸡,但她剑势已起,哪里管得,继续道:“第二式,蒲草韧丝,缚比盘龙!”
剑辟蹊径,势挟劲风,明明是与第一式相同的路数,单薄剑身却带出万丈豪气,力盖千钧如泰山压顶,行至眼前也再不虚晃,直面一道剑气击出,轰然在邢封眼皮底下砸出一道深坑!
邢封目定舌僵,已然不能动作。
于是第四剑,第五剑,第六剑,剩余三剑邢封早已记不清楚,眼里只剩下那把木剑,它在空中肆意飞腾,颠倒跃动,竟好似他少时临摹草书,“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何等泼洒淋漓,畅快尽兴,直叫人看入了迷。而在邢封痴呆的空当,剑声一震,如鸣鼓收金,六剑祭出,法式初成。白泠收手起身,仿佛方才白鹤引颈,喙张翅展,全是一场幻梦。
邢封恍然惊醒,望着那变回愚钝的木剑,竟有蝶影秋千去,迷蒙幽径里之感。
白泠道:“这六式,守、缚、挑、转、刺、绞,少是少些,都是我自创的剑法。起初无人在意,盖因成剑时我功力尚浅,被人说钝剑无锋,六势气短,阴柔有余,浑厚不足,而剑主娇身凤体,剑招不该带龙。”
她话是丧气,眼却亮着光:“可我那时年轻得很,偏要上前争辩。我说我是白泠然,千万阴兵统帅,地案代掌功曹,不喜欢鹭羽凤鸣,就中意浩气长歌,哪怕命定是池中雪鲤,也贪念着跳出龙门,鹰爪驼头,鹿角蛇项,愿做金龙长啸一声,自有不同百鸟朝凤的快意。”
“人,龙或是凤;仙,修与不修——从没有高下,更不分贵贱,因为人生在世,不存轻易。喜欢做龙,就得费心让剑招游走,想要修仙,就得躬身学式招气力——邢封,你也一样。”
白泠把木剑扔回给他。
“我已吩咐夜叉,除每日午时有人送饭,除此以外再不准打扰。一个月后我再来,你使得出一式,我收你为徒,使不出一式,你便不过是我白府一个人形的物什,水漂样的开销,往后死活我绝不再管。”
“我说了,你不明白。”白无常还是轻笑,明媚里藏着几分阴霾,“世道艰险,自我白无常始,这才起了个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背景架空,具体各有参照,行政区划和科举制度参考了明朝,但细节做了很大改动,请勿与历史事实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