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崖下（2 / 2）

白无常道：“带路吧。”

恶鬼看看邢封，恭敬道：“呃，白奶奶，依律是不准除六案与阴帅以外的人入内的……”

“我自家的人也不行吗？”

恶鬼一愣，道：“行！白奶奶是我等的恩人，白府的人自然也是我等至交！……只求白奶奶小心别给人发现，让小的不好交代。”

白无常道：“放宽心，奶奶心疼着你们呢。”

恶鬼嘿嘿一笑，提一盏破灯笼，领二人在怪石阵中七拐八拐，不一会邢封便满身烂泥、精疲力倦，白无常却行走自如，邢封留神细看，原来她足不沾地，飘在一寸高的地方，十足洁癖。

如此走了一炷香时间，进了一个半人宽的缝隙，再行数十步，恶鬼说“到了”，果然白光大亮，豁然开朗，面前一片平坦的黄泥地，想是到了石阵中心。恶鬼道了一声“奶奶自便，有事只管叫我”，又钻进缝隙里不见。

邢封左右看看，连个鬼影也无，问：“仙子大人，为何带小人来这里？”

白无常指向上空：“喏。”

邢封顺着手指仰头去瞧，原来这黄泥地处在一片逼仄峡谷中，两面险山向中倾倒，一线天摇摇欲坠，行至正上方却凌空劈出座断崖，奇如高啄檐牙，险处耸入黄云。再一细看，那黄云竟是一片金雾缭绕，六只光环闪现其中，崖边一个个影子彳亍行来，由鬼差挨个清点了，再依次跳进那黄云中去。

“过了奈何桥，就是还魂崖。”白无常说，“转世投胎的地方，只有从这儿看得见。”

邢封沉默，没有话说。

“你看见了。”白无常道，“若你当时喝了孟婆汤，现在也早该跳进六道金轮，说不定都在谁家媳妇肚子里了。”

“看见了……”邢封望了好一会，将目光从崖边一个模糊影子上移开，呜咽道：“多谢仙子大人，带我来见娘亲最后一面……”

“确是最后一面，洗了记忆入了轮回，她便再不是你的娘亲。”白无常淡淡，“生死都在天理，轮回自有定数。你娘一世清贫，仍养出个孝子，善有善报，崔大人不会判她来生艰苦。你若强改功德录，往小了说徇私枉法，往大了说逆天而行，你……”

“仙子大人，”邢封红着眼睛打断她，“我意已决，您不用再说。”

白无常细眉一挑：“敢打断我话的人不多，今天又添你一个。”

“不是，仙子大人……”

“好了，我知道你听不进，但我必须说。——凡间老话说‘仙途不成路’，现在我告诉你，修仙一途，不止是人间门派，就算入我门下也没有捷径可走。该你的苦得吃，该你的罪得受，若是修为不足耗尽阳寿，该你的魂飞魄散也得认。何况你还是魂灵修仙，途中凶险胜人修百倍，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绝没有人修死到阴间还能做个鬼修的余裕。你千万想好，这一步踏出，以后多的是难言灾苦，不要到时怨我诱骗了你。”

邢封摇头：“只要能为我娘造下一世功德，就算要我把人头砍下给您也在所不辞。”

白无常听了却道：“所以我说，你现在听不进话。罢了，你若愿意修仙，就跪下给你娘磕个头，从此尘缘皆断，不准再与生前纠葛。”

邢封默然，仰头望回还魂崖上，那个佝偻身影虚虚幻幻，正一点点走近顶端。

娘……

娘有这样瘦么……

送我赶考时，明明还身子硬朗，只是气血不足，遮不住的疲态。

是何时呢……

是何时起这样瘦骨如柴，我却从未发现，是何时起这样苦楚都咽，瞒得我浑然不觉……

娘，那么多难处，那么多心酸，为什么封儿，封儿从没听你说起啊……

为什么啊，娘……您该有好报的，不是吗……

您该有好报的。

“仙子大人，”他轻声道，“您一言九鼎。”

白无常摇着扇子：“九鼎换不来我一言。”

邢封点头：“好。”

他整理衣冠，擦尽眼泪，六尺高的汉子，打还魂崖下跪了下来。

三拜九叩，拜天地，拜父母，拜他邢家列祖列宗。

他跪倒在生死之隔的一条路上，叩头叩得血泪横流。这一拜便是不得相见，这一拜便是永世诀别，来日他是修成因果飞升成仙，还是元寿耗尽魂飞魄散，都再与此人无关。

娘，封儿不孝。

尽不成孝，送不了终，不能让您见我金榜题名，不能让您得享承欢膝下。

娘，封儿无用，委实只有这一个办法。

娘，封儿会拜师学徒，会修仙成道，会好施善行，给您积大大的功德，只求您一生太平福享，世代富贵安康。

他手握成拳，堪堪抖了半晌。

崖顶依然黄云璀璨，是佛光掩映，六道金环，显命数伦常。

一个个影子跳进其中，化作梦幻泡影，如雾如电，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与他无干。

那影子蹒跚着也跳进去。

与他无干。

天规，戒律，世事，人情。

再与他无干。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尘世中从此只一个形影，无人与他相吊，无人与他依靠。

白无常还是淡淡：“从今开始，你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活了。”

邢封哽咽：“……还请仙子大人指教。”

“我不是仙子，我有名字。”白无常说，“幽冥界十大阴帅，炼狱无常使白氏泠然，现收你做一个挂名弟子，入门之后任凭教训，倘遭不测各从天命。”

“记住我的名字，”她说，“以后你会为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