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息死战(1 / 2)
他于梦中执剑,所见是金戈铁马,龙战鱼骇,剑锋所到之处战无不胜,可谓豪气冲天,淋漓畅快。
他在夜色中拔剑,所持是烧火的木棍,斑驳里有半道血痕。血是源自屋里横躺的尸体,看得出死前挣扎得厉害,大片大片的血渍泼洒开来,而今已凝成烟花灿烂,又如他走过的黄泉路旁盛放的血花,炽烈鲜艳,硬生生刺痛人眼。
他拔剑,即使手握非剑,依然像模像样的举了起来,挪步起势,仿佛重回那困扰他数年的噩梦:梦里,他无坚不摧,所向无敌;梦外,他血泪相和,淌如决堤。
邢封冲了上去——
一击便是全力,朝着蛇女的心窝直捅过去,全无身法可言的一招,却因泼天盛怒带出一阵劲风,蛇女暗吃一惊,娇躯一扭,轻松躲过。
全无身法,就是全无身法,修士眼里不比一片落叶难抓。
蛇女见之大笑,而邢封扑了空,扭身抬手又是一剑,照样被闪过,于是第三剑,第四剑,第五剑……剑剑是冲天怒火,招招是取命手段,然而毕竟技艺愚拙,劲风势短,刺不到面前便散,空余个榆木疙瘩,给对方随意躲开。邢封也不管,一剑方落空,一剑便又起,杀心尾携,愈来愈烈。一攻一躲,蛇女逗小孩似的闪躲了数十回合,终于腻了,蛇脸一变,大张红口长牙,“嘶呀——”的一声尖叫,邢封直觉臭风迎面,顿时天旋地转,早已给掼在地上。
这一摔,邢封提在腹中的一口气散了一半,当即手脚虚浮,视线模糊,险些连烧火棍都脱了手。待他将将爬起,还在头昏眼花,却一下瞥见地上尸体给方才的妖风掀到了墙角,当即额头青筋暴起,半口气硬是给怒火压了下去。
蛇女见之,冷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哼哼,真是你呀。奴家明明记得,昨晚亲口给小书生吸出了神识,一头呀连着金丝,一头呀系着魂骨,通畅联系,化气无形,怎么又遇上了你,奴家好生……”
话未说完,邢封已冲上来,蛇女哼了一声抬手要扇,掌劈下去竟然落空,原来邢封瞧准了时机,逮着劈掌的一瞬蹿向一边,烧火棍打死角刺来,那蛇女连惊讶的功夫也没,身子不可思议地一扭,又轻巧躲过。邢封一愣,手臂已给人顺势抓住,一拧一转,天晓得哪里传来的嘎嘣声音,这无肉身无七魄的魂灵一声惨叫,被狠狠扔到墙上,扑通掉下了地。
邢封彼时气昏了头,全然意识不到哪里不对,他若还记得归元湖边吊鬼说的话,便会预知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有了铺垫。
吊鬼所讲,是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主心神,七魄主五感。邢封死时魂魄弃了肉身,接着二魂收走,归了轮回,七魄散去,没了五感,仅剩唯一一个命魂,又称作“魂骨”,其余形声闻味触样样皆失,本该如木头一样,如今却给一个蛇女打出了痛觉,实属奇事。
邢封却顾不得那些,他尽快爬了起来,捡回烧火棍,瞧着蛇女满眼喷火,却再没贸然冲上,而是细心观详,亦步亦趋,俨然不会再硬闯。
蛇女以为这莽汉终于给打怕了,不禁又猖狂起来,也懒得惺惺作态,道:“果然是个活该死透的!竟然逃过勾魂鬼跑回来,可惜,你见不到这老不死的怎么向我哭喊求饶。哼哼,她两腿给我打断了,还求我饶他一命,说什么要等她宝贝儿子,就算阎王爷招她走,也要扒着门槛看他最后一眼。你说是不是——哎哟!妈妈的,你个不识相的鸟人!”
她讲得这么多,实是仗着自己修士身份,不把一介凡人死鬼放在眼中。截止这一句粗口,邢封已冲打上来数次,次次都躲过她第一掌,换着花样打她死角,最后一次已打断她话端,烧火棍打来,粗钝棍头突觉尖利,长夜中凭空带出一丝剑意。心剑嗡鸣,只是寒光微露,便惊得蛇女连退数步。
难得的好招落空,邢封由于毫不知情,也就不气馁,再想抢攻,蛇女也不傻,一个庞然影子窜出,粗长且滑,空中一摆便将他甩了出去。
这一击着实太重,邢封背砸在灶台上,半口气眼见着就要吐尽,情急之下他往胸膛狠捶一拳,腹腔一缩,又强行把气拽了回去。
邢封定睛,给眼前景象惊呆:蛇女已掀了围裙,露出一直行姿诡异的下身,原来盘着好粗一条蛇尾。邢封此时还对修士一无所知,不然就会明白这蛇妖的修为何等低下,数载修行连个完整的人形都没练出,半人半蛇,丑陋不堪,是个修士见了都要笑话一番,怪不得她拿围裙罩着下身,不敢示人。
邢封不懂,无谓也无惧,拖着一具愈来愈轻飘的身体又爬起来,还是举剑起势,全神贯注去找一个他以为合适的时机。
蛇女已经又气又恼了,她修为确实低下,年纪在妖修中极小,这回若不是贵人相助,教她化出上半身人形走出洞府,她也不会与一个愣种殊死搏斗起来——她修了几十年魅术,专迷活人七魄,谁想要跟一个死魂肉搏?
邢封不管那些,他正给心头火烧得肝胆俱热,全因那具尸体还静静躺在墙角,虽远远看不清面貌,却只一个软塌塌的身形,已让这个乖顺和善了十六年的书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于是二人僵持一阵,蛇女见邢封眼瞳一缩,知他要冲,当即抢攻,蛇尾奋力一扬甩了过去,邢封扑向一边,蛇尾便鞭子一样又抽过来,再跑再打,一时间木屋成了炸|药芯,点哪哪炸,家具给蛇尾打到即化作粉尘四散,邢封落荒而逃,绕着屋子狂奔。蛇女杀得性起,一边嘶叫一边追打,蛇信子跟着乱甩,就是死活打不到邢封。
到了这幅田地,纵使是这蛇女,也意识到了事出反常。先不论这秀才哪来的本事逃开索命鬼,一日之内淌过扬州涝水跑回徐州——就当是黑白无常看不上他这号人吧,要知道昨晚她依命给他上那金丝牵魂咒时,他还是个梦里磨牙的蠢材——他这身“武功”,到底从何而来?
蛇女管邢封这一番王八拳称作“武功”,实是因为找不出别的词可以形容。
邢封此人,生前是命中要归孔孟门下,到死都没发现天赋灵根,死后抄起一根烧火棍,却是按持剑出的招,且第一剑全无身法,几十剑过后竟然渐有起色——一个死到地府去的酸秀才,哪来这种悟性?这一套有模有样的剑招,如果不是凡间练家子的武术,难不成还是他自个儿原创?呸,鬼信!
蛇女毕竟是妖修,先天心智不足,此时把邢封逼至角落,影子投下将他罩住,她便忘了异常,咧嘴大笑:“哈哈,小书生,你再狂!你就是武圣人转世,也逃不过我五指山啦!”言毕招落,巨大蛇尾迎着邢封拍下,一瞬里他面目惨白,脑袋一歪,于是长夜里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噼噼啪啪一连串怪声,木屋摇了一摇,抖了一抖,横梁坠落支柱齐断,不大不小一间实木屋舍,竟轰然倒塌不见!
彼时卯时将至,五更天将明未明,凡人多在睡梦里迷蒙,除了远处几声狗吠,竟无人注意此间异样——蛇女毕竟还有些脑子,步下一圈消音屏声的结界,然而房塌后不过片刻,这结界也破碎消散了。
先是哐哐当当的响,而后废墟上几片茅草一动,蛇女顶着满头鲜血冒了出来,再想爬出却挪不动:邢家这屋小而不破,顶梁木是实心重,倒下时刚好砸在她蛇尾上。
蛇女气得吱哇乱叫,一个劲儿挣扎,横梁纹丝不动,反倒把她蛇尾蹭得鳞片脱落,就在气急时,几步远外的茅草也动了一动,蛇女一怔,邢封钻了出来。
赶在一身重伤的邢封拔腿前,蛇女猛吸一口气,仰头张嘴,越张越大,立时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正要以吞象声势吐出臭风,邢封扬起焦黑的左手,砸水漂一般扔出一个通红的东西。
那颗烧得火红的炭球以一个完美的弧线钻进了蛇女嗓子眼。
立时,她猛火攻心,几欲气绝,心尖连迸几注热血,都给梗塞喉中,吞吐不得,一时间几乎要被火炭活活闷死。蛇女掐住喉咙,指甲直刺进皮肤,脸色青黑,狰狞可怖,而在她眼瞳的反光里,邢封拖着伤腿一步一瘸地走近,走近,跪下,一白一黑两只手掐上她脖子,然后,用力。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
邢封看着她,手下青筋毕露,开口却是嘶哑决绝:“这要怪你自己……屋中几乎遍地人血,唯有灶台上没有……怕火还要让我看见,你不找死,还有谁找死……”
蛇女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邢封还在施力:“不让你闭嘴,就近不了你身……近了你身,没有千钧一击,同样打不垮你……你这……该死的蠢货,这是我家,承重的柱在哪儿,难道你会比我清楚?”
蛇女拼命按住他手,逼出力气,强行要掰,邢封咬牙往死里用力,二人僵持在一起,一时间东方鱼肚,眼见就是日出。
蛇女心知时辰将至,干脆孤注一掷,真气全冲头顶,双眼紫光一现,魅术全发,与她对视的邢封一惊,闭眼已来不及,眼前猝然白光乍现,再等他能看清东西,已经身处破庙之前。
烽火,狼烟,活人,死尸。
邢封呆站在自己的噩梦里,心头一紧,一口热血挡不住,几乎要喷出口来。
面前老态龙钟的妇人立即扶住他,急道:“尪公,你的伤太重了!”
将军抹了把嘴,含糊道:“不要紧,不要紧。还要多谢婆婆来告诉我家姐的消息。”
老妇道:“陆姑姑虽被害了,但她是就义的,尪公一家满门忠烈,南阳谁人不知!但求尪公珍惜性命,为国家留一条英雄血脉啊!”
将军似是苦笑,又似欲泣,决然道:“圣上有难,我要去除贼。”
老妇知劝说无用,红了眼睛,泫然掩面。
将军对她拜了一拜,转身上马,踏出几步又回首,道:“婆婆,替我在娘亲坟头烧一柱香,告诉她,孩儿死生为国,这便去了!”
老妇的答声未闻,因坐骑已奔出太远,其后一队士兵跟上,将士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