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鬼府(2 / 2)
邢封把牙往碎了咬,凭着心中一口气,硬是在湖水中睁开了眼。
他看见,深不可测的湖底,绵延不绝的皑皑白骨,以及白骨之下巨大的银镜。
那是面不能用语言形容的镜子。
银镜造型古朴,面积之大几乎占满整个湖底,清澈湖水下镜身玲珑剔透,仿佛一整面完璧无瑕的水晶。无数白骨覆盖其上,依然遮不住隐隐闪烁的银光。
邢封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面沉在湖底的镜子,好像是活的。
邢封盯着银镜,反射的光晃着他的眼睛,恍惚使他回忆起早些时候,已死的他来到阴间的场景。
邢封跟别的死者不大一样。
他不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甚至连自个儿怎么把自个儿绊死的都不知道。他只记得念完早课要去买碗豆浆,紧接着眼前一黑,记忆断片,再恢复意识时便听见:“快点快点,再慢就赶不上投胎了!”
你才赶着去投胎。
邢封肚里腹诽,睁开眼睛,却惊得几乎昏死过去。
阴曹地府,鬼面骷髅,镣铐蹒跚,死魂之身。
押解他们的小鬼顶着一张惨不忍睹的脸骂骂咧咧,邢封想动想叫想逃命,却除了向前飘动外什么也做不到。他那时还不肯相信自己死了,想这定是一场梦,直到他们走过黄泉路,渡过三途川,一路来到酆都城前。
黑漆漆的城门挂着一幅巨大的挽联,邢封奋力抬头去看,心头窜上一股浓重的不安:
人与鬼,鬼与人,人鬼殊途。
阴与阳,阳与阴,阴阳相隔。
莫非是真的?他惊恐地问自己,我真的死了?这儿就是阴曹地府,这儿就是酆都鬼城?
不容他细想,一干人等很快被带至城内,顺着一道漫长的石梯,他看见整座鬼城中最雄伟的一座殿堂,制式古朴,然而巍峨堂皇,丝毫不输凡间帝王。一块斑驳巨碑立在大殿门口,前书“阎王天子殿”,后书“幽都鬼故里”。
邢封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被小鬼推着,却是进了旁边的偏殿。
膝盖窝挨了一脚,邢封跪在地上,抬头看去,殿内灯火微明阴风四起,两侧立着执棍厉鬼,色厉内茬面容可怖。殿前正座宝象庄严,其上坐着位赤色蟒袍的男子,正手握毛笔,审视着一排听候发落的鬼魂。
一口凉气从邢封脚底蹿到头顶,他急欲起身逃走,膝盖却似灌铅铁石,牢牢固在地上。
身后小鬼清了清嗓子:“崔大人,今日亥时至寅时的死者,悉数都在这里了。”
崔判官颔首,手下飞快翻了翻桌上两本簿子:“邢氏封者,男,南直隶苏州吴县人士。无根无骨无修为。生于德宗三年七月十八,死于德宗十九年七月十七,卒年十五。死因,十七日子时一刻,客栈卧榻遭强盗梦中割喉。——嗯,可有异议?”
邢封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能出声:“有……有!小人没有被强盗……啊……”又忽然失了声。
崔判官只管继续念:“为人恭谨谦让,温良和顺,不曾持恶念杀生,不曾因歹念害人。孝顺寡母,互助乡里,勤读好学,身具慧根……嗯,不错。”崔判官点点头,使勾魂笔在纸上一划:“不功不过。但本官念你为人正直,心无邪念,现判入轮回人间道,来世投书香门第,再看造化。”
身后小鬼跟着唱戏般重复:“邢封——轮回人间道——”
“下一个。阮氏玲者,女,云南布政司……”
崔判官接下来讲了什么,邢封一个字也没听进。他只记得判官说他阳寿不足十六,遭强盗梦中割喉而死,判入轮回人间道,来世投书香门第……
呵,我真的死了?
邢封浑浑噩噩地想。
我,我就真的这么死了?
说笑吧,梦话吧,喂,不是真的吧?
——不是真的吧!喂!
回过神时,邢封已跟着队伍走至桥边。他往前挪了一步,一碗浓汤便被递至嘴边。
“喝吧。喝了上路,无忧无虑。”绿衣老妪笑眯眯地对他说。
邢封控制不住自己,脑里还想着那问题,手下已自觉接过了汤。粗陋瓷碗里盛着半碗黄褐色的汤汁,邢封直勾勾看着,看到喉头发干,心中发痒,某种本能催促着他快些喝下。
不要……
他心底一个声音说道。
不要,不要喝……
“喝吧,喝吧。”老妪带有迷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喝了便忘却今生一切,喝了便清清白白再入轮回。再没有痛苦,再没有遗憾。”
一碗孟婆汤,喝了能洗清罪孽,喝了再没有人世苦恼。
——可我喝了,我娘怎么办?
她还一人守在家里,祈盼着我上京一路平安,求菩萨保佑我考个功名回来。今年的猪还没卖,稻子还没收,我娘一人做不完那么多农活,冬天肯定要挨饿。娘才只有三十多,时人寿数不过四五十,自爹死后她还没享过一天好日子。
我还没照顾好我娘,我还没完成答应爹的事情……我还,我还……
我还不想死啊!!
邢封心下一热,凭空生出气力,竟然狠狠一甩手,汤碗坠地,又不知哪里一声脆响,使他张眼开口,徒生出莫大的勇气。
押解的小鬼给一把推开,孟婆惊得连退数步,奈何桥边乱作一团,独见一个瘦弱男子撞开逆向的人流,歇斯底里地往外冲去:“我要回去!”邢封跌跌撞撞,全不顾十几个小鬼争相扑来,“我要回去!”他听见镣铐碰撞发出的铮铮声响,还有自己几近嘶哑的嚎叫:“我不要轮回,我要回阳间!我要回阳间!”
“阎王爷!崔判官!你们听到了吗,我不要轮回,我要回阳间!!”
作者有话要说: 开坑三连结束。
作者不是专职,以后三天一更,有事会请假,请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