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2 / 2)
这里是金碧辉煌的雍和宫中难得寻觅的荒芜,无人修葺的碎瓦塌墙,雨后黏足的泥泞沼泽,寒鸦隐匿于森森树影,厉嗓嚎叫着利箭破空般刺过斜横天际的乌云。
幽暗破败的宫室内传出一两道锁链相撞的哗哗声。
西厢殿内有宫女拎着锄具晃出,一身洗地发白的素色宫服,闻正殿内不绝于耳的锁链碰撞声,厌恶不已,“早死早超生,成日里疯疯癫癫,惹人厌烦!”
后头有个年长些的宫女紧步上前,约摸是个管事的姑姑,低声嘱咐那先前的宫女,“可小点声,隔墙有耳,若被有心人听了去,有你好受的。”
年轻的宫人不以为然,“姑姑多虑了,大喜的时候,何来人要碰这个霉头?紧巴巴地都去打理前殿讨彩头去。皇上对此人厌恶至极,旁的宫人也避让不及,这合宫上下也就我和姑姑两个罢了。”
说罢,她又问:“姑姑,可就挖在这院子里?”
姑姑和气道:“昨儿旻公公来,是这么说的。”
小丫鬟气闷道:“死也要埋在这儿,什么冤什么仇!”
被称作姑姑的宫人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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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长跟着新帝近侍旻烟走到这偏殿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淋漓,湿了被风鼓破的窗纸,窗格间跑出的幽深,恍若是吞噬魂灵的黑洞。雨水击打在抽长的绿叶尖,“噼啪噼啪”地响。
阿长撑着伞,弓腰替旻烟挡雨,目光却四下里乱撞着。
他进宫没两年,但比起新帝登基后抽笋似进宫的阉人,也算是比较熟悉宫内情况的。可就是这样的他,却从未涉足此地。
来的时候,带他的师傅就无比忌讳,若非有意让他攀着旻烟这条高枝,定不会同意这趟差事。
宫内唯二的两名宫人早着装整齐地候在门口。也不知等了多久,细雨早已沾湿了二人单薄的宫装。
旻烟站定,“可都备好了?”
“都齐活了。”年少的宫人谄媚地抢先一步答道。
院子里是刨好的大坑,坑中泥泞,即将葬没一个人的肉体。
旻烟赞许地点点头。
阿长抬头看一眼灰败的宫牌,心中竟是生出几分怜悯。是谁被关在这里?犯了大错的宫人,还是失了圣心的帝妃?或是某个被历史抛弃的可怜人?
门轴摇晃,嘎吱作响。
一推开门,屋内沉腐的空气霎时冲出来,在那自门口投射进去的微光中,阿长瞧见角落里的模糊人影。
是个男人。
屋子里的人忽然抬眸一望,露出他漆黑如墨的眼珠,隐藏在黑暗中的俊美相貌是那般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端的是惊鸿一瞥后铺满姑娘心间所有缝隙的痕迹。
那人虚弱地很,仿佛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去的气。阿长看了他良久,那双瞳眸也只是呆愣地睁着,窗外投射入的几丝光线飞快地消纵在望不到底的幽黑,让他想起狂风中摇曳几成海市蜃楼般脆薄的灯纸。
“殿下。”
旻烟忽然出声。太监们的声音大多尖细,回响在这空荡荡的殿室内,平添一分诡异。
新帝登基,将各位殿下都划地封王。阿长可不记得这宫里还有那些能称之殿下的贵人。他还不曾琢磨出这“殿下”二字,到底是他听岔了,亦或就是此人本名——被旻烟这么叫着的男人忽然侧首。
那人安静地盯着他们两个“不速之客”,忽然笑了一下。
熟悉感扑面而来。
阿长几乎要想起此人是在何处见过了,可又像是隔着迷蒙的纱,他一眼看不透,让那简单到似囊中取物的答案成了受惊的锦鲤,一甩尾巴消失在更深的水中,只留下水面荡开的涟漪,触之无痕。
“苏允让你来的?” 对方哑着嗓子问。
旻烟捧着锦盒,身体微微前驱,“殿下该等的也等了,皇上顾念手足之情,便让奴才来送您上路。”
长久的沉默后,阴影中的人才慢慢道:“旻烟,你可知我今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树敌新帝,袒护逆贼,装疯卖傻。”旻烟淡淡道:“这三样,每一样都足够殿下后悔了。”
角落里的人笑起来,甚是骇人,阿长忍不住后退一步,瞧见旻烟回头望他,他才连忙稳住身形。
这些人的恩怨,哪里是阿长一个小宦官听得的?可不管他如何努力不去捕捉,男人的声音还是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而我今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把连城交给他苏允。
宝应二十九年,她从宋家风光嫁入淮王府,我远远地望着,希望她是当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建康元年,六哥登基,苏允在朝中处境艰难,几乎寸步难移,她最不善人情来往,却勉强自己结交能人义士,疏通上下关节。岂非为了她那狼心狗废的郎君能够在前朝过得轻松些?
建康二年,她征战疆场,素日最厌战争与杀人的她,此时却一力站在主战派的一方,难道不是因为他苏允上奏,要求倾天下力与梁国开战么?她成为一方战神,率领七万宋家军几次出入生死门,都是为了替他添上一笔功绩!便是连城最后死在那荒芜的边关,也是因为他!她的尸身,毁坏成什么样子,你可曾见过?……”
突然一声“连城”自那人口中蹦出,吓地阿长几乎冒出一身冷汗。他好像突然想起来,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有这么个人,总在半梦半醒间,唤着那个名字。
连城。连城… …
“旻烟,你问问他,要他扪心想想,他苏允,是不是真的对得起她!”
旻烟却只是摇头。
鸩酒半杯,英魂无名。
男人倒在地上的时候,那双眼睛仍如深海明珠,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却慢慢黯淡,再也透不出半缕光芒。
“帝后是否和睦,嘉裕皇后生前如何,不论如何都是皇上的家事,却不是殿下过问的得起的。殿下,您应该后悔的是,今世生在无情帝王家。”属于太监尖细的声音如破空的箭矢般响起。
宫人恭恭敬敬地守在门外,低垂着头,仿佛根本不曾听到屋内的对话。
阿长脚步虚浮地走出来,雨已停,到处都水光粼粼。男人临死前的目光像是雍和宫的阴云,无时不刻地笼罩着他,他奋力想摆脱,可却越陷越深,好像有看不见的触手抓着他的脚,非把他拖到那黑暗中去。
“怕了?主子做不来的暗事,脏事,可不得我们来做么?”旻烟扶了一把被门槛绊到的阿长,毫不在意地笑笑,随手将手中放置酒壶的托盘递给那两个宫人。
阿长唯唯诺诺地应了,服侍旻烟吃下宫人热在西厢的酒。已死的男人的面容总在他眼前乱晃。时间抹去稚气,刻下成熟,对方的容貌依旧绝代,可少年已不在当年。
回去的路,漫长而寂静。
远处隐隐听得细乐之声。约摸是新帝登基的奏乐。阿长侧耳仔细分辨,再听却又没有了。唯有树梢风动。
“阿长,你入宫有两年了吧。”旻烟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阿长压下心头的撼动,低头拢了拢袖子,“回旻公公的话,正好两年整。”
“两年整。倒是个懂规矩的。只是,你可守得住这个秘密?” 旻烟在间年久失修不起眼的小亭子前停住,他回过头轻笑着询问这个头一次在他眼皮子下做差的小太监。
自当是……阿长就要开口,却发觉旻烟的面孔忽然放大了,胸口如潮水般猛然涌上阵阵撕裂的剧痛。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旻烟手中的匕首,瞳孔紧缩。
“我也想信你,可信不过你。这世上,最会保守秘密的,唯有死人。”旻烟的话仿佛是临死敲响的钟,一下一下捶在他的心口。
阿长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体如重千斤,天地旋转,他狠狠地摔到地上,最后一眼,瞧见的是废宫惨淡的天色。
一道叹息炸响在他的耳边,是谁在郁郁不欢?
旻烟看了地上扭曲的尸体两眼,随手将匕首丢在阿长的身边,而后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手帕揩指尖的血迹。他举到眼前,仿若欣赏外域敬奉的稀世珍品一般喟叹一声,口中却道:“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待这里的尸体处理干净,送那两位姐姐上路。去吧。”
一声轻应回荡在亭中。微风拂过,水面荡起阵阵涟漪,不过片刻,又再度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