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1 / 2)
初三天气放晴, 太阳也暖和,嘉太妃便急急赶他们回去,毕竟王府的休养条件更好。方长弈也不跟母亲客气,当天,等沈宁欢转醒后,便带着人启程返回。
这一路,沈宁欢脚就没沾过地,上下马车是被他抱着,回王府后也被他抱去寝殿里。
回王府之后, 她的反应更严重了,吃什么都没胃口,好不容易吃点过后又吐干净, 有时候闻到什么味道也会反胃,吐又吐不出来,只能干呕。
整个王府都战战兢兢严阵以待, 方长弈更是寸步不离守着她, 还把殿上的熏香撤了,让人换上新鲜蔬果。沈宁欢难受极了, 脾气也变得反复无常, 整个人心烦意乱的, 有时候连方长弈也不想搭理。但吐过之后,人陷入虚脱, 又只想静静靠着他。
她没想到生孩子是这么受罪的一件事。
三天后顾氏也来了, 沈宁欢怕母亲担心, 强打起精神,还涂了些口脂提升气色。顾氏带了些沈府厨师做的糕点,有栗子糕、银丝卷等,都是沈宁欢平日最爱吃的,此外还带了燕窝。
顾氏看沈宁欢气色不错,握着她的手,笑道:“你知道么,这燕窝可是娘亲老家那边的,对有身子的女人最滋补不过。当年我怀你们的时候,你外祖父让人没日没夜赶着送来,娘每天都吃,孩子生出来一个个都白白胖胖的。”
沈宁欢连连点头答应,小心谨慎地吃了块栗子糕,时刻提防一个反胃又吐出来。
顾氏卷起她袖口,见手腕还是纤细羸弱,甚至比往常更消瘦,不免担心。看母亲皱着眉头,沈宁欢也慌,气色还能遮,可这几天胃口太差,身体状况是藏不住的。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过后便会好了多。你忍忍,胃口不好也得多吃点,若还想吃张婶做的菜,尽管跟娘说。”
张婶也就是沈府的厨娘。
沈宁欢点头,可近日的胃口她自己也摸不清,往常爱吃的全都腻了。
“可叫大夫来瞧过没有?”顾氏仔细张望着她,又若有似无瞟了方长弈一眼,“娘有体寒的毛病,当时胎象不大稳。你们仨当中,就属你体质和我最像,我担心你也有这个问题。”
“看过的。”方长弈正襟危坐待在旁边,像接受夫子考问的学生,“太医院的徐大夫和惠慈堂的王大夫每天辰时都会来诊平安脉,两人也说宁欢体寒,但无大碍,一起斟酌着开了调养的方子。”
顾氏面上不言,只淡淡点头,内心却是非常满意。那王大夫是京城有名的妇科圣手,有钱都不一定请得到,宫里的太医她不熟,但徐太医名声响亮,是个中翘楚,她自然也是听说过。方长弈竟一次搬来两尊大佛,还让他们每天来请平安脉?可见对女儿是真的上心。
换做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个程度。
但方长弈也是报喜不报忧,只轻描淡写说了些,刚刚沈宁欢特地给他使眼色,他是明白的。
大夫说,头三个月确实要多加注意,悉心调养。不能见风,也不能碰寒凉的食物,尽量多卧床休息。这是头胎,身子半点都亏不得,否则必定落下病根。
方长弈听得很仔细,哪些不能吃,哪些要适当多吃,都一一记下。他听着大夫说什么“滑胎”,“崩宫”等令人心惊胆战的词,平生头一次感受到深切的恐慌。他曾无意中在户部翻阅过记载,每年血崩而亡的产妇便多达数十万,当时只觉得沉重,如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赫然浮现在眼前,顿时吓得他一身冷汗。
甚至他觉得,就算没孩子也无所谓,只要她好好的就行。
细心的沈宁欢都看出了他的不安,反过来安慰,说大夫素来喜欢说些夸张话,吓唬人,让他别在意。
方长弈送顾氏出府的时候,沈宁欢终于忍不住,又吐了。刚刚吃的栗子糕吐了大半,铺天盖地的虚无感淹没她,只得软绵绵靠床上休息。
闭目养神的时候,有人脚步轻轻走来,坐在她身边。沈宁欢不想动,连眼皮也不想抬,任他给自己揉着肩。寝殿里悄然无声,这份怡然的宁静感让她觉得好受了些,一阵很安稳的困意缓缓包围过来。
再醒来的时候,她觉得精神好多了,缠绵多日的恶心不适感消退了大半,整个人神清气爽的,像迈过了一道坎。
许是那些药起了效果吧,毕竟是京城最顶尖的大夫。
沈宁欢心情舒畅不少,望着窗外嫩绿的枝叶,呢喃道:“想吃粽子。”
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提想吃什么,方长弈自然是万分欣喜,忙不迭答应了,倒也没想过大冬天有没有粽子这个问题……
于是鹅毛雪纷飞的年关,王府上下的人都在找粽叶。芦苇叶找不着,便去邻镇买箬竹叶,顺便带了几节竹子回来。
最后摆在沈宁欢面前的,有冬菇肉粽,红枣粽,还有竹筒蒸的八宝饭,鲜妍油润,清香扑鼻。方长弈担心糯米湿气重,特地交代换成平日吃的米,只掺少量糯米便够了。
好久没吃粽子,竹筒蒸饭更是鲜少接触,沈宁欢觉得很新鲜,吃了两个小粽子,几口饭,感觉没有那么难以下咽,吃完后竟然也没吐。
这天仿佛是一个转折点,沈宁欢的身子状况一点点好转,人也精神多了,到了七个月的时候,大夫来诊脉已然是连连点头,说胎象稳固,等到足月了必定是个大胖小子。
沈宁欢从吃什么都没胃口变得胃口极佳,有时候把方长弈都吓着了,委婉地表示吃太撑了也不好,她觉得有道理,只能暂时克制一下。
小腹一天天隆起,沈宁欢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可眼看天气渐渐转暖,四处莺歌燕舞的,她实在很想出去透气。
方长弈不在的时候,她只在花园里走走,待人回来了,他们便出府去街上玩儿,有时候会去荣锦街买东西,府上的绣娘裁缝已经陆续做了许多小衣裳小肚兜等,沈宁欢无需操心吃穿,于是一门心思买玩具。她挑了一个陶响球,滚动时哗啦作响,声音清脆,又挑了一支拨浪鼓。
最后,她看见一顶憨厚可爱的虎头帽,两边垂下的缎带还坠着铃铛和毛球,甚为欣喜,趁左右没人的时候,忍不住给身边人带上。
方长弈:“……”
沈宁欢觉得太合适了,笑得打跌,当即买了一大一小两顶虎头帽,给他和孩子一人戴一顶。
逛了小半条街,方长弈说应当休息了,两人便乘轿子打道回府。轿子上,沈宁欢依然意犹未尽,把那顶帽子翻出来给他戴着玩儿。没成想肚子里的孩子忽然踢腾了一下,她忍不住皱眉,蓦地攥紧他的手。
方长弈本来神色复杂,不大情愿,见她这般模样什么都忘了,急切问:“怎么了?孩子又踢你?”
“嗯……”沈宁欢静静靠着他,不敢瞎动了,孩子仍然在折腾,好像不满父母的自顾自打闹,非要打断似的。
方长弈完全忘记自己还戴着虎头帽,极为小心地把手覆在她肚子上,他感受到了那个小生命正在蠕动,特别活泼,不老实。
如今已有九个月了,大夫说,莫约到中旬,这孩子便会出生。方长弈既期待,又不安。
沈宁欢靠在他肩头,安静地望着窗外缓缓逝去的景色,心思飘忽到很久很久之前。
譬如,有一次她给哥哥和“林亦”买荷花酥的食材,顺便来荣锦街闲逛,偶遇佑亲王的轿辇声势浩大地从这里经过。
那时的她只知道低头行礼,浑然不知轿中的人便是林亦,也是如今把她拥在怀里的方长弈。
她如今的夫君,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轿子经过一段水路,踏上宽阔的石桥,看着碧绿的河水直直延伸向远方热闹的街市,她又想起,当时的方长弈便是在那里把她接上小船,两人顺水而下,他带她去西郊的猎场。
那天的枫叶红得耀眼,鲜衣怒马的青年成了她记忆里抹不去的、最明亮的一道色彩。
轿辇一路直行,拐过了十字街口,正要往王府所在的东区走,街口对面的通和街一闪而逝,沈宁欢忽地眼神一动,下意识喊道:“停一停。”
轿夫听见王妃吩咐,便停下步伐,轿子稳稳落了地。
“嗯?”方长弈不解,往窗外看,“怎么想着在这里停?”
“听说青竹园的别院建好了?”沈宁欢对他绽开一个笑,“我想去看看。”
他收回青竹园的缘由,沈宁欢后来已经知晓,但没想到的是,他竟真的把那里改成了别院,是早有打算呢,还是因为自己顺口提到了呢?
方长弈点点头,对外边吩咐:“去通和街。”
午时已过,通和街的小吃摊不温不火。沈宁欢一路看过去,从前他们光顾过的那家翡翠馄饨倒还挺热闹。她有点馋,只可惜中午刚吃过,如今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吃太撑,只好作罢。
轿辇在青竹园大门口无声无息停下,侍者铺好了小台阶,方长弈扶着沈宁欢慢慢走下来。
青竹园已经焕然一新,不同于王府的恢弘大气,小桥流水,通幽曲径,处处透露着雅致悠闲的气息。从前的竹林真的被保留了下来,后方池塘中荷花盛放,隐约看见曲桥。沈宁欢怔然出神,还记得他们当时从猎场出来,路过青竹园,自己随口提了几句这园子要怎么改,他竟真的一一记下,照做了。
“累不累?”方长弈见前边是凉亭,牵着她的手,带她过去休息。
“这里真好。”沈宁欢不觉嘴角上扬。
“嗯,往后你若在王府住腻了,我们可以来这里小住。”方长弈怕她滑倒或是崴了脚,说话时,总细致留神着地面。
“万一哪天你惹我生气了,我也可以一个人来。”沈宁欢笑眯眯看着他。
“那本王偷偷跟着。”温柔的声音淡然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到了凉亭。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竟仍然维持从前的样子,没有重新修葺。沈宁欢倏地想起,这就是当时自己给他上药的亭子。
走了一段路,沈宁欢着实有点累,刚踏上矮阶,准备在石凳上坐着休息休息,怎知腹中猛地一痛,脚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方长弈大惊失色,以为她一脚踏空了,连忙拥住她的身体。
“痛……”沈宁欢脸色已经煞白,冷汗涔涔,一只手紧紧拽着他衣裳,骨节已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