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过往(1 / 2)
齐家男人,自来话少的。
齐瑾聿的爷爷,齐老爷子当年带兵打仗,关键时候,别的将领老子,“王八”、“妈妈的”张嘴就骂,“老子”、“孙子”的乱叫,齐老爷子,却一派儒雅,手背后,不肯多言一句,往对面敌营区看看,皱着眉头思虑片刻,“前进!后退!”这些简单短促的指令就下达了,不说话时就是用那双大眼珠子看着你,看得人心里发毛。
齐瑾聿的爸爸,话也少。
在家,和他妈说话,言简意赅。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妈眼色好,往往他爸还没说话,一个眼色,他妈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出门在外,他爸时常笑眯眯,但是也多听,少话。开一场会议,他说不了两句,但往往汇报工作下属,完事后,一身冷汗。
齐瑾聿今年26岁,自小到大,话就很少。
除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同学、老师对他的印象都不深。
每年学期末,齐瑾聿的学习手册上的评语都以这样的文字开头“该生学习优异,尊师爱幼,性格内向,希今后多参加集体活动……”
对于老师和学校的评价,齐瑾聿自己,完全不在乎,该怎样还怎样。
至于他的老子,齐高远,更是不在乎,在齐高远看来,他儿子不爱说话,完全不是缺点,反而是优点。
心中有沟壑,这是齐高远小时候,他父亲对他的评语,这句话,也同样是他对他儿子齐瑾聿的评语。
齐家的男人,都是一个样。
齐瑾聿,今年26岁。
他是跟着他爸齐高远过活长大的。
齐高远从部队转业到深圳时,也26岁。
老婆当时还在原来部队工作,孩子没人管。本想把儿子送到托儿所去。
彼时,家里有孩子,父母双职工的都这样干,反正家里头孩子多,也不金贵,能让孩子不挨饿受冻就是做父母的尽责了,不管多大,扔到托儿所,有人看着就行。
可是,齐高远抱着白白净净的儿子到了托儿所,刚转身和老师说了两句话,自家儿子手里的奶瓶、口袋里的糖,斜跨的小布袋里的芝麻酥,就被人抢了。
遭到抢劫的齐瑾聿,被推到在地,等齐高远回过头时,还傻傻愣愣的呆着,连哭都不知道哭。
齐高远浓眉一皱,瞪了眼还执意把儿子放在这家托儿所的妻子一眼,抱起儿子,走了。
然后,齐瑾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爸爸身边。
爸爸坐火车,他就被搂在怀里,抱着新买的奶壶,撮着甜滋滋的麦乳精,在火车哐当哐当声中,昏昏欲睡,从大西北回到了老家,深圳。
爸爸去上班,他就坐在自行车后座的专椅上,翘着两条小肉腿,嘟啷着从收音机里听来的也不懂的歌儿,一路叮叮铃铃跟着爸爸去上班。
爸爸上班工作,看文件,他就抱着一些看不懂的书,看画儿。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找画儿看,看完了也不嫌弃,继续翻回去看。
也不哭也不闹,困了,在爸爸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躺,还知道给小肚子盖上毛巾被。
饿了,喊爸爸两声,等着爸爸牵她的手去食堂打饭。
爸爸不在,他自己的小挎包里就有吃的,芝麻酥、核桃酥、奶片、香蕉干、大苹果……饿不着他。
想尿尿了,他自己已经会脱裤子了,而且爸爸也教会他认识男女两字,自己会上厕所的……
上了学前班,算是个小学生了,八点上学,齐高远热了牛奶面包,加个煎蛋,偶尔喝点豆浆,一顿饭就算解决了。
父子俩吃完饭,齐高远骑自行车送儿子上学,中午吃饭,齐瑾聿迈着小短腿,跑到爸爸单位食堂,自己打饭吃。
搪瓷的饭盒,就放在单位食堂右边墙的架子上,一层一层摞着,吃完饭,饭盒都不用洗,往旁边他爸的饭盒上一扣,用手帕抹抹嘴,就跑了。
下午六点放学,齐高远不忙,照例骑着自行车去接儿子,父子俩回家或炸馒头片,或烧稀饭炒两个小菜。
要是齐高远忙着,会事先给学校老师说一声,反正都是一个厂的,传话也方便,于是齐瑾聿就自己背着书包,从学校后门直接滴滴哒哒跑到厂里他爸办公室,写完作业,又去翻他爸办公室那些有图的书或者文件。
那些书上的字,渐渐地一个一个都认识全了,可是连起来,就不知道咋回事了,捧着书,问他爸,齐高远大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
于是,晚上齐瑾聿写完作业,齐高远洗完碗拖完地,父子俩挨着二十五瓦的灯泡下,一起读着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和图片,有的,齐高远知道,讲给儿子,儿子齐瑾聿呢,半懂不懂,齐高远也不强求,只要齐瑾聿有兴趣,他就给讲。
书,往家里拿,是越来越厚。好多书都有些破烂,齐高远是找关系从图书馆还有废纸堆里淘换出来的,还有好多外国字,齐高远渐渐地读得也有些吃力了,齐瑾聿更是像听天书。
齐高远拍拍脑门,想起他爹,倒不是他爹懂这些外国字,而是,他爹能帮他找来懂这些外国字的人!
于是,齐高远和齐瑾聿没到星期天,就骑着自行车下乡去。
齐瑾聿的爷爷找来的懂这些字和图的人,现在在郊区的一个农庄里。
当然,后来,这人,还有他的好几个师兄弟、弟子什么的,也落实了政策,去了齐高远的工厂了。齐家父子读起书来更方便了。
就这样,齐瑾聿跟在他爸后面,学着课本上几乎没有涉及过的东西,他也不知道学那些管什么用,就是觉得好玩,就是想和他爸多呆一会儿。
后来,他上了大学后,才知道,那些厚厚的,外国字母,有的是英文,有的是德文,那些字、那些图形,都是当年,世界上最先进的科技论文,只不过在废纸堆里堆了十几年,早就不先进了而已。
虽然如此,但是,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些科学技术还有那些从农庄里找出来的人,也让齐高远所在的那个小企业产生了非比寻常的效益。
可这对齐高远来说,也不算什么好事,厂子效益高了,他反而被降职了,原因是一大推齐瑾聿不明白的政治问题。
齐高远虽然话少,但是气性却一点也不小。
回家跟滚铁环的儿子叹了两口气,转身就辞职了。
这在当时,可是大事!整个区都知道,有个姓齐的副厂长放着省里的干部身份不要,跑到农村下乡去了!
是的,齐高远申请下乡去了,齐瑾聿自然跟着一起。
父子俩抱着一大推的书,桌椅板凳什么也没带,去了一个叫夏镇的小镇上。
然后,他爸爸,齐高远,一声不吭地办起来一个叫玉成的小厂子,生产什么,当年的齐瑾聿不是很懂,反正是家里的资料越来越多,上面的外国字也越来越多了。
而他爸,齐高远的话,更是越来越少了。
玉成,很小,只有两三个院落大小。一点也比不上之前在省城里的那个单位。但是说起来,齐瑾聿,更喜欢这儿!
院子里,前院,是个菜园儿,是守门的老师傅种的,黄瓜、茄子、玉米,还有几株向日葵在土墙边上,一溜儿,夏天,开了花,黄灿灿的,特好看。
齐瑾聿就时常背着手,学着他爸的样儿,在几株向日葵花前踱步,如同视察工作似的。他倒不是觉着花儿好看才这样重视这几株向日葵的,他是眼馋向日葵里的葵花籽。
嫩嫩的瓜子儿,齐瑾聿抱着面盆大小的葵花盘,一个下午坐在厂房的台阶上,能一颗一颗全都吃完!
商店里卖的那种葵花籽,齐瑾聿不敢多吃,一吃舌头就烂,他爸说这是上火,偏偏齐瑾聿还爱嗑瓜子!这种葵花里的葵花籽,他吃多少都没事!
见儿子喜欢,第二年,前院的南北两个院墙边,两溜儿向日葵茂茂盛盛、灿灿烂烂的开着。
到了秋天,守门老师傅拿镰刀一剁,嗨,齐瑾聿瞪着眼,他可吃不完这么多的葵花籽!皱着小眉头发愁,这可怎么办呢,他爸爸齐高远对儿子的小烦恼哈哈一笑,数了数,刚好!
于是,当天下午,下班的几十个工人,每个人肩头都扛着一个黄金的大圆盘!笑呵呵地回家了。
这个工厂,好玩的当然不止这一件事。
厂子后面,就是厂房,说是厂房,其实,也是一个小工作间。几个齐瑾聿在书上看过的机器摆着,五人一组,围着机器忙着,工作的时候,很少有说话声,据说他爸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