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使之印(1 / 2)
待到春耕安排妥帖,已是人间九月。巫山的夜雨下得淅淅沥沥,叫人平白生出些愁绪来。
典墨阁的烛火仍亮着,东君正做着最后的审查,灵玑则在一旁负责把案卷都归档进《纪春册》。
东君忽然眉头一皱,道:“今年怎的不见棠棣?”
瑶姬正和风神下棋,随口笑道:“什么堂弟表弟?东君几时有了亲戚?”
“你倒是功夫见长,也敢编排东君了。”风神笑吟吟的,一手落子,一手蘸了茶水,写下 “棠棣”二字给瑶姬看。
瑶姬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棠棣之花。”
“灵玑,”东君吩咐道,“去叫牡丹来。”
灵玑领命便要走,风神却叫住了他,道:“你留在这儿归档,我去叫她。”
东君闻言,狐疑地看向风神。
“事都忙完了,左右我要回九重天,替你捎个话也快,何必让灵玑跑一趟。”风神说着便起身了。
东君只好点点头,道:“既然你待不住,那就帮忙送个信,让她快些过来,我有话问她。”
风神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了。”
瑶姬也忙起身,同灵玑一起将风神送出门外。
风神临走前,打趣灵玑道:“这次代你跑腿,可得记我一份情。”
灵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瑶姬却翻了个白眼,道:“都道是助人为乐,开口要情分的,我倒是头一回见。”
风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身便化作一缕凉风,消失在了夜雨中。
屋内,东君合上册子,落笔写下“九月初八”。
光影浮动,瑶姬看在眼里,心头却是一惊,勉强笑道:“都九月初八了。”
“是了,”东君搁下笔,“过了子时,便是初九重阳。”
瑶姬掐指一算,道:“现在亥时了吧?”
东君点了点头:“怎么?”
“这儿也没我什么事了,我想先回去休息。”瑶姬说着,转身就要走。
“慢着,”东君叫住了瑶姬,走到了棋盘旁边,“你方才打趣我的时候挺有精神,不如下完这盘棋再走。”说罢便坐了下来。
瑶姬忙摆了摆手,赔笑道:“我就不下了,灵玑下得比我好,东君叫他下。”说着还朝灵玑挤眉弄眼地示意了一番,灵玑一脸意外,忙摇头拒绝。
东君自顾自地拾起一枚棋子,道:“无妨,一边下一边学,灵玑也过来。”
瑶姬只得硬着头皮挪步到棋盘跟前,正对东君坐了下来。灵玑也一脸倦色地坐到东君对面,背却挺得一如既往的直。
东君一拂袖,灵玑面前也摆出一盘棋。
“你一对二?”瑶姬有些惊诧。
东君微微一笑:“足矣。”
“是不是下完就可以走了?”瑶姬问道。
东君皱了皱眉,似乎察觉到瑶姬的急切,轻声道:“是。”说话间,东君落下一子。
瑶姬窃喜:赢棋不容易,输棋还不简单?瑶姬心想着早日下完,便开始胡乱落子。
东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瑶姬一眼,与灵玑的棋局下得险象环生,瑶姬这边却是一盘烂泥。
眼看着亥时将过,瑶姬的棋还没有成功输出去,不管瑶姬如何退让,东君总能将棋局救回来,让瑶姬赢不了也输不了,一盘棋就这么胶着着,灵玑那边却是输赢几个回合了。瑶姬不禁怀疑东君是故意拖住自己了。
瑶姬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道:“我这般赢不了也输不了,东君究竟是几个意思?”
东君看了瑶姬一眼,幽幽道:“你这话说得奇怪,下棋从来求赢,你怎么还求输呢?”
瑶姬有些恼了,起身道:“我不下了。”说完便要往外走。
“站住。”东君冷着脸,厉声道。
瑶姬被东君突如其来的威严震慑住了,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一旁的灵玑噤若寒蝉。
“下完再走。”东君冷冷道。
瑶姬瞄了一眼东君,见他神色肃然,只得又坐了下来,认真下棋。
这一次瑶姬再不敢马虎,一面留意棋局上的杀伐,一面心急如焚,屡出险招。
不知不觉子时便到了。
瑶姬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开始渗出些细汗,渐渐地,连落子的手都有些颤抖。
灵玑察觉到瑶姬的异常,满是担忧地看向东君。
东君自然也有所察觉,但瑶姬不开口,东君就熟视无睹,手起子落,只当无事发生。灵玑张了张口,只能暗自着急。
眼见瑶姬快熬不住了,东君不动声色地作了些退让,瑶姬也不客气,抓准时机赢了棋局。
“承让了。”瑶姬挤出一丝笑容。
东君沉默半晌,道:“你不要命了?”
“不明白东君说什么。棋也下完了,我走了。”瑶姬说着,就要起身。
东君一把按住瑶姬的手臂:“阴怨之气都快溢出了,你还跟我装糊涂?”
瑶姬猛地跌坐下来,一手推开了东君:“让我走!”言语间颇有几分暴戾之气。
“灵玑,布阵。结灵之境。”东君吩咐着,一手钳住了瑶姬,叫她挣脱不得。
灵玑闻言,抬手结了个阵,阵内碧光莹莹,阵法上流动着古老繁复的符纹。
“放开我!你放开!”瑶姬面容狰狞,眉眼间尽是阴邪之气,在东君面前仍做困兽之斗,毫无仪态可言。
“放你?放你去何处?”东君推搡着瑶姬,进入了阵内。灵玑忙及时锁住阵眼。
瑶姬一踏入阵内,结灵阵的符纹立时变成了绛紫色,原本温和的光芒也变得阴气翻腾。
东君眉头一皱,放开了瑶姬,道:“你不是山鬼,你是幽冥之鬼?”
瑶姬跌坐在地上,苍白一笑,道:“是又如何?东君不肯度化我了么?”
东君神色冷然,目光落到瑶姬右耳根处的隐隐白光,于是蹲下身来,问道:“这是什么?”
瑶姬防备地向后躲了躲,哑着嗓子道:“你别管。”
东君抬手扒开了瑶姬耳后的头发,瑶姬自是不依,却在被东君钳制得动弹不得。
瑶姬耳后是一个梨花大小的印记,夹杂着绛紫色的符纹,散发着紫白相间的柔光。
“呵,原来如此。”东君冷淡一笑,“吕尘收留你时,给了你神使的印记,他殒命后,这个印记本该逐渐消失,你却借幽冥之力把它强留在身上。勾结幽冥,你好大的胆子。”
瑶姬只恨恨地看了东君一眼,不语。
“也难怪你急着要走。神灵之印为阳,幽冥之气为阴,你这个符纹本来描得恰到好处,阴阳持平,只可惜天行有常,逢九阳盛,遇六阴盛。今日重阳,你是打算去幽冥躲一天?”
“你都说完了,我无话可说。”瑶姬低声道,满头虚汗,显然有些熬不住了。
东君看着瑶姬,缓缓道:“阴阳失衡,两两相斗,平白损耗大量灵力去填补虚缺,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是么?”
“废话。”瑶姬咬紧了牙,默默忍受着肌肤上蚁噬般的痛楚,心火如焚道,“你想怎样?”
东君不语,一伸手,一把没有扇面的折扇便现了出来。
“剔骨扇?”瑶姬顿时没了傲气,眼中只剩惊恐。
初返巫山时她便见识过这把扇子的厉害,扇骨锋利如刀,剥皮刮骨都不在话下,眼下东君抽出折扇,显然是要对这印记动手。
东君哄小孩儿似的,柔声道:“过来。”
“不,东君,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不劳你费心。”瑶姬拼命向后退缩,声音颤抖得厉害。
东君不由分说地捏住了瑶姬肩膀:“你与旧主早该了断。”
“你住手!你住手……”瑶姬带着哭腔求饶,“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东君任凭她哭喊得凄厉,下手丝毫不留情。一手扣住她的颈项,一手握住了折扇开始剔除印记。
瑶姬被按得死死的,耳后迅速传来冰冷尖锐的剧痛,仿佛什么东西从她的肌肤下连根拔起。血水很快顺着她白皙的脖子滴落下来,红得触目惊心。
瑶姬见东君无所动容,只得泪眼朦胧地看着阵外的灵玑,哀求道:“灵玑,你最心疼我,你帮帮我,帮帮我罢,灵玑……”
灵玑眉头紧锁,试探着看了东君一眼。
东君手上不作半分停顿,阴沉着脸道:“灵玑你先出去。”
灵玑犹犹豫豫,东君抬眼看着灵玑,道:“我的话没听见?”
灵玑心有不忍地看了瑶姬一眼,终究还是转身出去了。
瑶姬垂眼看着衣襟上的血迹,只觉得满目猩红,直叫人发晕。身上的痛感渐渐麻木了,心头仿佛被剜去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黑洞洞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任凭剔骨扇一刀一刀剥去她最重要的东西。那个印记带有吕尘气息,温暖而纯净,像巫山的云一样若即若离,它曾伴她熬过最痛苦的十年,如今却只剩下血腥之气。
“以神之名,赐汝瑶字,自结印起,听驱遣,遵教诲,莫敢违逆。万望此间修行,玉汝于成。”
昔日的训导仍铭记于心,见证这段回忆的印记已然剥落。
瑶姬瘫软在冰凉的地上,闭眼不去看东君的面容。
瑶姬也明白,自己所受诸多苦楚,祸根在痴,东君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她把东君想得太近人情,所谓太上忘情,说的便是东君这般从不徇私之神。
东君伸手去扶瑶姬,瑶姬猝不及防地倒在了东君怀中,东君身体一僵。
鼻尖嗅到一丝清淡的馨香,瑶姬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无处着力。她张了张口,哑声问道:“东君决绝如此……可曾动过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