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底事(1 / 1)
程吟听说,心中便明白他的意思。当初因见与卜昀所谋相合,她虽然将家中旧事合盘托出,却从未将自己真名告诉过他,便是因为卜程二家过去之事。不过,若有心此事这也并不难捉摸。糜家既然接了姑苏来的信,得知方家小姐病逝的消息,几个月前南溪县走脱了程氏女子这样的大事便不会不知。即便糜氏不知情,糜家大爷也肯定知晓。如今两项一对,程吟的身份便不难猜。只怕糜家早已将这消息透露了出来,否则这队衙役不会来得这般快。想到这里程吟便心中一痛。这几个月来卜昀待她,虽从来未曾说破,但也从无不尽力的。从当初中毒一事,到后来助她藏身,他从未因自己有所营之事便视她为弃子。或许如他所说,他图的是将来大事可成,需她助力,但程吟心里是着实感激的。
但她也并未对他全无保留。毕竟卜千秋当年在姑苏蒙难,与她程家大有干系。程赟虽已将南溪县的卜案卷宗全部毁了,但卜昀未必一字不知。这在当年是大案,即便他父母走得早,旁的人却未必不说。他又在方家待的时日不短,那方老爷岂有不谈及此事的道理?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真的一无所知,只怕那日糜家大爷将他叫去便是为了这个。
钟回见她不语,便猜到了几分她心中所想,转头安慰道:“你且不必多心。你在这里的事情却未定是卜昀透露出去的。卜家在此间还有田舍,外头知道的人不多,我也是另从别处得知的。但我那表哥未必就不知道。糜家陪嫁过来的这几处药铺,也不一定就没几个他的心腹安插在内。我那表哥人人都知道有颗七窍玲珑心,他肯等卜昀来了之后再出手动你,未必不是劝他不成,便下了要挑拨你们的心思。所以依我看,要锁拿住你,倒不是他志在必得之事。否则依他的手段,何必要惊动官衙?自己暗暗地动手就是了。”
程吟听他这样说,方才想起来,钟回这样相助他们二人,言语间又对糜家上下无一句尊敬,恐怕也是大有原因。以前因自己也有事情瞒他,倒是不好打探。如今自己于他,已是白纸一张,便没再多顾忌,于是便开口问道:“你究竟为何要出手相助多次?如今可是能告诉一二了?”
钟回见她问得认真,便也不再隐瞒:“你与卜昀之父母皆早亡。我父母也是如此。你家事情我并不知底细,但是看他们如今这般行事,只怕是都担着干系的。卜千秋之事,一则卜昀父母虽是在别处先犯了案子,殒身却是后来到这里之后的事情。二则卜昀那大伯母虽与我母亲乃同胞姐妹,但据我所知,性情却大不相同。
“我父亲之事,我所疑的,乃是钟家虽不是豪族,但也是本地诗书旧族,若是早亡,总该留下些诗稿书信。可我自小仰赖祖母庇佑长大,从未见过哪怕一字一句。我也曾费力寻找,却不得片言。再来祖母因我体弱便自幼将我寄名到那观中修习,那道士见我出身大族却又体质有异,便觉得奇货可居。因此便瞒着人,将我这身体渐渐地调理好了,又嘱咐我要在人前示弱方得长久。待我稍长,他又将心中所疑先后半吐半露于我。并非我天赋异禀,只因诸般巧合,不得不让人起疑。只是我有人从旁指点,不似卜昀,处处受人辖制,因此不得不远走他乡,方才有些许头绪。不过据我看来,明面上姑苏那位姨母不大与糜家亲近,但终归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糜字,否则不会事事都忙着报与他们知晓。所以卜昀当日姑苏那一趟,我料定他怕是所获有限。”
程吟听他这样说了,方知他是与自己一样,疑心父母早亡的因由。只不过,他因少时另有奇遇,知道何人在暗害她。不似她与卜昀,除了一本药书,至今无个头绪。想到此处,她虽犹豫,仍是问道:“我那日在你房中,见你描摹林体书法,甚得精髓,可是那林相亲自教导过你?”
卜昀见她问,便顺势道:“你不说,我正想问你。糜琼玉曾提醒我将东西收好,似有所指。难道你曾在哪里竟曾见过我写的那几篇字?”口气中竟难掩兴奋期待。
“你前边所写的,我一字不曾识得。但是后头用林体写就的那篇,却在别处读过。”
钟回听了,便略有失望道:“那也不稀奇。这类故事本子外头常见的。我并非是受过他教导。只是亲眼见过他的书稿,便依葫芦画瓢临摹罢了。”
程吟听他这样说,与自己当初所料不差。但林氏书法,若无人指点,自己临摹,怕不是三两年功夫可就。就知道他定是另有缘由。刚要开口解释那药书的事情,却不由灵光一闪:“你所描摹的前面几篇古怪字体,是否也是他的亲笔?你难道疑的是……”
“不错。我虽在糜家长大,但是也听钟家的长辈提起过,我父亲在金石学问上头,原是有些造诣的,只是未及著书立说便英年早逝了。否则如果是普通读书人家,糜家也不屑结这门姻亲。我知道林相当年也是糜家提拔过的,未发达时两家往来便频繁。我父亲虽在经济一途上只堪堪而已,但诗文上头,当年定与他们交接颇多。我听说林家在姑苏也并非什么旧族,不过是到了他这辈才起来的。所以我总觉得,林相这金石上头的闻达,恐怕来得不正。因此我便极尽所能,研究他的书法。只是苦于没有对照,所获不多。此外我苦思亦不得,若是我所猜测的不错,糜家为何要助他隐瞒至此地步。毕竟嫡庶有别,何至于要帮着庶母所出的姐姐如此坑害同胞妹婿。”说罢,钟回便握拳背身而立。
程吟此时方才了然,他听说自己在意他所书文字,定时以为自己或曾在别处看到过类似的。恐怕今日这般急急赶来,便是为了这个。却不想并无所获,倒累得多年伪装一朝皆空,怕是此时激得他心中一时怨愤。只是他这般推断,虽听上去颇说得通,却实在难以服人。如果寻不着他父亲遗稿,怕未必会有结果。他信誓旦旦所言糜家有人戕害他之事,倒是与卜昀所历有类似之处,且她曾亲眼见过王氏差人送过丸药给他,倒不由她不信。
程吟心中感激他,又对累他重陷危局有愧意,便不再多做隐瞒,遂一并将那药书之事说与他听了。钟回听了,便摇头道:“你说的虽可疑,但至多说明他曾见过这书而已。糜家是医药上头起来的,藏书甚多。我所知道的,糜氏当年嫁给卜家,便陪嫁了不少典籍。料想当年林相娶亲时,虽娶的是庶女,明面上也不会差到哪里。这书想必就是当年随我那姨母陪嫁到姑苏的。卜千秋和林家有姻亲的关系,看见过乃至于拿到过这书也不奇怪。或者此书另有抄本也未可知。至于为何将书各持一半,或者是因为书中所记有要紧的,或者因为其中书画造诣,并没什么可异之处。甚至,只是为了暗示后人,他们所历与谁有关。我们要查之事,虽可以从这上头查起,但料想并不是什么关键之物。”
二人议论半日并无结果,待得天断黑,便仍从楼上下来。因钟回是从二楼窗户翻身进来的,程吟便嘱咐他行动当心脚底木箱。二人出了屋子便绕到后院大门出去,趁着天黑直往山上跑。程吟虽远赶不上钟回身手,但毕竟不是足不出户惯了的小姐夫人。因此不多一会儿便到了山顶密林处。此处既有遮掩,二人便放胆朝下面望去,但见村子里家家户户已然闭门落锁,竟然一处灯火看不到。庄户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原就歇息得早。何况今日颇不太平,因此并无闲散之人在外游荡。因无亮光,也看不出那队差役走了不曾。但即便未走,此时怕也是歇下了。其实钟回早先便料定,这队人虽是吃了糜家的交情而来,但办事也未必就会尽心。如今糜家风头虽盛,但官场中事,向来没有一尘不变的道理。若能既给了糜家一个面子,自己又能不惹是非是最好。因此他先头见人来得多也并未惊慌,况他早已从糜家得知程吟真实身份,便知道她必不会坐以待毙,想是会主动脱身的。
饶是如此,二人也不敢在是非之地多做停留。因而钟回取了马,二人便共乘一骑往另一面山坡下去了。因不便往官道上走,钟回便沿着山脚缓缓往东行去。两人边走边计议,钟回便提议说如今天水那里一时是回不去的了,既然如今根子出在姑苏,不如就索性离了这里一径往南,以后再做打算。程吟听了,先是不语,后来问他贸然从糜家出来,将来如何了局。钟回便答道:“我在那府里银钱上虽不十分趁意,十几年了倒也小有积累。这一路你我二人盘资是尽够了。这次出来前也来得及略做了些安排,横竖也得叫他们如意不得。”口气中似有得意之处。
程吟见他这样说,知道他能蛰伏多年,必不是冒状之人,便也不做深究。钟回听身后并无多的言语传来,以为她还在为卜昀的事情气闷,便不多扰她,只是手中连甩了几鞭子,将那马赶得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