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暗算(1 / 1)
糜家的牡丹园坐落主宅西北,其实并不甚大。那园子出彩之处便是其中心一片全赖人力生生穿凿而出的湖塘。当初盖这院子时,他家在园中心开凿了几口深井,还从城外引入一道活水来,由此方形成一片宽阔水域。后又将江南等地购得之湖石,堆叠于湖面上东南一隅,在东边靠院墙那里另隔出了一道蜿蜒水道,因此水面虽开阔,布局上非但并不呆板,还颇有几分江南名园韵致。
西北牡丹虽然品种数量远不及中原牡丹,但也有其特色:其花瓣基部都带有一块紫斑,因此也称为紫斑牡丹。此外糜家当初也曾花费重金从洛阳、曹州等地购入了不少中原牡丹名品。因有专人细心养护,在地表现倒也不凡。因是仲春天气,这几日回暖得快,王氏便在湖南面花圃旁的一处轩馆内摆了茶点,招待几家女眷。
卜老夫人虽也来过这园子几次,倒是不曾注意过这轩馆。她见内外布置得颇雅致,便笑对王氏道:“你倒是有心思。这个地方难得艳而不俗。”转头见糜氏在旁,便随口道:“我们家的园子,几时也得你嫂子拾掇拾掇,种上几棵花草。我们也叫上亲戚们去坐坐玩玩才好。”王氏听了忙道:“老太太得受用便好。可是我白得了夸奖。这园子是前年我们老太太逼着我们丫头和钟哥儿给叫人拾掇出来的。我一向是粗枝大叶惯了的,哪里懂得弄这些。”
卜老太太知道糜氏虽在本地是大族,但本家一向人丁稀薄,如今孙子辈上也只有一根独苗,且这一向都是跟着父亲在外办事。此外,就只有糜老太太的外孙,大名唤作钟回的一个男丁住在糜宅。卜老夫人估摸他年纪,应该和卜昀差不多大,只因是外男,倒是不曾见过面的。先糜老太爷虽然娶得早,却拢共只得三女一子,其中大女儿还是个从小服侍的房里人庶出的。其生母去逝后不久,这位大小姐便远嫁姑苏了。糜老夫人则到了年近三十,才得了一子,便是这王氏的夫君。此后又得了二女。长女便给了卜家大爷,次女嫁了本地一户读书人家闻得姓钟。说来这位三小姐也是福薄,虽婚后不久便为钟家产下一子,却不想生产时便染上了病症,不久便撒手去了。谁想这钟家姑爷倒是个痴情人,因思妇成疾,没过几年,竟然也一病去了。糜老夫人怜幺女独子幼龄失怙,又见钟家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人了,便将钟回领在身边养着,不过逢年过节令他回去给家里长辈磕个头罢了。而王氏夫妇则除了一个女儿之外,只有一个年岁长了许多的大儿子,前年跟着父亲赴了外任,只留媳妇盛氏在母亲祖母跟前尽孝并陪伴小妹。
王氏这里几家常走动的媳妇们见程吟是新妇,不免多留意了几分。众人见她姿容俏丽,衣饰雍容,婆母又待她亲切,不免心生羡慕起来。这几家皆只是糜氏旁支,程吟自是一个都不识得。本来珠儿是最熟的,只是来了不久她便自顾往后头去寻她表姐去了。而众人又忙着应承糜家两个主客,倒把程吟撂在了一旁。王氏偶一回神见她一人独自坐着,无人搭话,便对身边儿媳盛氏道:“你看我把二姑太太家外甥媳妇冷落在这里,也不帮忙招呼。老太太别怪她,我这儿媳妇素来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倒不是存心怠慢。”卜老夫人听了不以为意,反随和道:“你也别怪她,我看她是个老实孩子。我这孙媳妇也是头一次来,故而拘谨了些。”王氏遂接道:“还是咱们珠儿机灵,嫌我们年岁大了无趣,早早的找她姐姐去了。外甥媳妇既是第一次来,不如也去后头逛逛。难得来一遭,光陪着我们这些婆子有何趣味。”说着王氏便吩咐盛氏带着程吟去后院大姑娘那里逛逛。程吟听见,忙推拒说这里甚好,不必劳烦。倒是卜太夫人说不用她立规矩,去里头逛逛也无妨。盛氏遂领了命,吩咐平素常跟的两个丫头好好伺候着,自己则携了程吟的手,往花厅西边夹弄走去。
路过东南边一个小小的角门时,程吟留心,见有两个婆子正在门廊下瞌睡,盛氏倒满不以为意似的。三人一路到了东边假山旁,却有一个丫头从后头追过来,对着盛氏叽咕了几句。程吟见盛氏脸上神色变了变,似有为难之处,便道:“嫂子有什么急事去办就是了,只是还烦这位姐姐仍领我回去。”盛氏见她体贴自己,不免心生好感,便说:“前头确有件事赶着要我去处置。横竖这里也不远了,就叫这丫头带你去便是。”说毕便急急地去了,独留程吟与那丫头在湖石旁。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时分。假山这里虽与花厅那边只一墙之隔,但因树木繁茂,一片幽深,倒是一点声响也不闻。程吟跟着这丫头,又跨过一顶只一步距离的小桥,便来到一条石子穿花走道上。程吟见前头有个穿堂,因还未到掌灯时候,远看里面便是黑黢黢的。因那丫头前面领路走得极快,她倒有点不辨方向了。小丫头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便停下脚步道:“刚才角门那里是园子东南角,沿着这走道往北,过前边穿堂就是我们大姑娘的院子了。这会子天色晚了,穿堂里有些暗不好走。夫人请略站站,我到守门的婆子那里提个灯笼来。”说毕,也不等她答话,便飞也似地往假山那去了。程吟待要叫住她时,哪里还有人影?于是只得在原地等她。却半日也不见人回来。
既无人引路,程吟本欲自行先回到花厅处,又怕累这小丫头挨骂,毕竟她也是出自一片好心。可半日了也未见一个人影,程吟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于是她便仍是沿着来时路回到了假山边上,停下脚步四处张望,想再找个人细细问问。谁知甫一站定,身后山洞里便突然跃出一个人来,从身后将她口鼻捂住就往里拖。程吟毕竟练过,如今虽功力虽是,但五感毕竟要比寻常女子灵敏些。因此她一个闪身便挣脱了,来人只来得及撕裂了一处衣帛。但因身子到底是虚的,她方才又使力大了些,所以脚底便没站稳,整个人生生跌入了山石边的那条水道之中。此处地势甚高,当时凿井通河时便挖得深。所以这水道看去虽窄,却极深。程吟又不会水,兼之身上装饰繁复,惊慌之中又大失了方寸,所以入水后只扑了一会儿,脑中便失却了清明。
幸好这落水之处和内院只一墙之隔,便恰有一人听见了动静。原来那钟回知道舅母在园中设宴招待姨母家的女眷,便很留心只呆在自己房内,免得不小心有所冲撞。他是从小在祖母这里和糜家孙女孙子们一处养大的,所以虽成年了,也并没搬出内宅,只和自己表妹隔着院子住着。且因他自小生得弱,祖母怕不得养大,便寄名在本地一道观出家。这观中道长倒也通些内外家功夫,见他生得伶俐,身世可叹,偷背着人倒也肯教他一二,令他好作防身健体之用。因此这边程吟落水,别人虽没听见动静,倒是惊动了这位正在房中打坐的表少爷。他翻墙出来一边往这边赶,一边便心中纳罕:糜家虽主家人丁稀薄,但家下人口众多,怎的一路行来,半个人影也未见?
待他将人拉上来时,方才依稀闻得湖岸西北面隐约似有呼救之声叫起来,便更觉诧异。又联想到前日偶然间听到的话,心中便不欲叫人知道这事。他一则是怕于眼前这女子名声有碍,二则看这情形,恐怕此时将人送出去便是羊入虎口。横竖见四下里也是无人,便索性将程吟抱起,一路往自己表妹院中去了。
程吟本来只觉得头顶似有千金压来,自己身子只不断下沉,心知今日怕是大大不妙。恍惚间却身子一轻,只闻得似有龙涎香的味道萦绕于口鼻。之后她便觉出自己是卧于一张松软的床榻之上了。她此时虽非清明全失,但那眼皮竟似有千金重似的,任她如何用力,横是无法睁开。最后终于耗尽了力气,复又归入昏暗。
钟回原想的是要将程吟置于自己表妹房中救治,但走近了却听见里头传来珠儿的声音,便又觉得不妥。毕竟那小姑娘年纪尚幼,就这般模样送过去,若吵嚷起来,岂不是生事?况且这女子落水之事,只怕大有蹊跷。他看那水道虽深,但只一人宽,若是脚底一时失滑,断不至于慌张至此。而自己虽有少爷身份,终究只是外姓,在这里不过仰赖祖母庇佑。若是真当面遇上什么不堪的事情,也不知要如何自处。于是他便咬咬牙大胆将程吟带回了自己房中藏匿起来。
救回程吟后不久,钟回便在房内听见外头吵嚷声清晰起来,他心中不免生出阵阵寒意来。想糜家这般为宦大族,家宅中竟出了这等恶行。他再细瞧这昏迷的女子,虽然双目紧闭双眉紧锁,可据其通身的气派,决计并非是丫头仆妇之流。他记忆中王氏常走动的几个本家年轻媳妇中,似乎也并没有年龄对的上的。钟回心中便猜测其必是今日宴请的卜家女眷。若果如此,他倒是要对自己这个舅母刮目相看了。平日里王氏虽对自己也不过就是面上的情分,诸般事情难说尽心尽意,但倒是未曾看出来,她竟有这般魄力,能行如此事。如今舅舅表哥都在外任上,糜家的正主不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这个当家主母是决计难脱干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