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魂觉时前尘断6(1 / 2)
现在时已至轩彰六年八月末,姥姥苦心培养了十多年的琅修先一步辞世后,她也渐渐地显露出对国中事宜的力不从心,她老了,绝美容颜中透出深刻的疲乏之态。病势严重的几日,医姽婳丹姬,和侍女离陌目不交睫地服侍在她身边。
毋庸置疑的是,琅修圣女的死对姥姥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姥姥十几年来为她倾注的心血要比我的寥寥几月多得多,我从血缘上是,而她从感情上更像是姥姥的亲外孙女。
姥姥在病重时偶尔会神志昏乱,喜怒无常。我守在姥姥病榻旁时,姥姥会双眼僵直地凝视着我的面容,不住地唤我“琅嬛”,我心中隐隐猜到她看的人不是我,而是透过我这个影子在看另一个与我极像的人,就算这一声声的“琅嬛”唤的也不是我。
她的神色有时极其温柔,和蔼,宁静,像是慈祥的长者怀着满满的挚爱看着后辈,有时却是愤怒,绝望,忿恨,声音凄厉,一次我端着药碗服侍喝药时,姥姥登时狂态发作般地掷碎了药碗,激怒攻心地朝我喊:“琅嬛,我怎么会生出你这般软弱无用的女儿,什么大事都扛不起!”她狠狠地用手掌敲击床沿,“一辈子优柔寡断,不成器的样子!居然为了儿女私情叛离伏眠,叛离凤祇!”
我木讷地站在原地,似乎有凌厉的罡风平地而起,阴冷如刀。我知道姥姥斥责的人不是我,而是我的妈妈。寝殿中的逼仄凝滞化作无形却细密的巨网,兜头兜脑地覆压下来,让人感觉一口气憋闷在胸口,慢慢地衍生出窒息般的刺痛感。
宛如一汪盈盈地盛满在徽砚中的墨被打翻,暮色霎时就浓重起来。夜空烟飞云敛,却是月色朦胧,我一级级地走下九曲白玉石阶,身后垂落的素白披帛也以妙曼的姿态一级级轻盈地滑下,其上剔透的坠珠与玉石相击发出清吟。
走得离姥姥的寝殿有些远了,回望时殿中的灯火微缩成极小极细的亮斑,大半已经隐入沉沉的暗魅。我静静地在一级玉阶上抱膝坐下,前面再走几步就是我所住的宛心阁,可是我忽然就觉得再也迈不动了。
夜风纷乱了鬓角的发丝,也纷乱了此时的心绪。若是姥姥真的有什么不测,我就将成为伏眠国的国主,我曾经是相国千金,胤朝公主,北奴嫔妃,可是眼下我即将拥有的身份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身处浩瀚深远的天宇之下,无数明明灭灭的星芒投影,不由得也生出势为棋局,人为棋子的感慨。
“表妹。”我抬头看见一人意态悠闲地坐在白玉阑干上,凭轻功飞到我旁边坐下。
“林桁止。”我低低咬牙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姥姥重病,所以去而复返。”奕析的笑中带着三分意味,“姥姥每次提起浣昭夫人都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法,但是姥姥看来挺疼浣沁夫人这个小女儿。”
他的言下之意我怎会听不明白,啐道:“你少拿浣沁姨母来当哄姥姥的幌子,若是穿帮了,凭姥姥的脾气谁也救不了你。”
见他默然我说道:“我倒是要问你,你怎么知道我在伏眠国,又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他饱含神俊的眼角带着一丝戏谑,问道:“我说心有灵犀你信吗?”
我知他是有意调侃,摇摇头沉声问道:“你到底答应了元君什么?这种事都可以帮着你做。我不相信几声讨好的‘姐姐’可以糊弄得了她。”
我顿一顿,神色软和些说道:“你就放了桁止吧,别一直将他扣在王府上了。”
“你别冤枉我。”奕析无辜说道,“让他好好养伤,我可没有扣着他。”
他道:“倒是你,从锦溪出来后就一点消息也没有,可让玉笙他们急死了。”
“姥姥派出的人找到我了,后来就莫名其妙到了伏眠国。”我淡淡地答道,“世事变幻如白衣苍狗。你相信吗?其实我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那就没有必要为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事而卖命。”他的声音轻轻,却蒙染了一层幽幽的魅惑,直抵人心。
我霎时震惊,转过脸看着身边这人,一缕青丝吹拂在鼻息间,发丝触得肌|肤些微酥痒。
此时几道流萤般的银光带起劲风掠过,我心中暗道有人偷袭,瞬间舒展臂间的白绫将其打落,刚想出声让奕析阻挡一下。令我吃惊的是,奕析一把扯过旁边的人挡在他面前。
我顿时又急又恼,喝问道:“你做什么?”舞动的白绫迅疾地打落一颗流萤,是粒粒浑圆的珍珠,清脆地坠落在玉石台阶上相击清吟。
奕析朝我一眨眼睛,道:“是有人在跟我们玩,我不方便显示过多,表妹劳驾你了。”他微扬下颌,示意我看一处黑魆魆的林荫。
我即刻会意,带着嗔怒朗声喊道:“刃雪,你还不给我快出来。”
一阵“咯咯”的娇笑声后,从林木的阴影后曼步走出一名十七、八的白衣少女,姿容娇妍,眉宇间与元君有几分相像,四名姽婳中她年纪最小,也最活泼调皮。
“琅嬛圣女,我来了。”她轻快地跑了过来,一双灵灵秀丽的水眸斜睨过奕析,带着几分讥诮道:“浣沁夫人的儿子不过平庸之辈,毕竟是跟胤人生的,倒也不奇怪了。”她的话语中流露出对胤朝的嘲鄙。
奕析倒是不与她计较,恍若无事。
我轻咳一声,柔软微凉的白绫流淌过手心后迤逦委地,说道:“刃雪,这话我听得也不舒服,后半句连带着把我也说进去了。”伏眠中众所周知,我是浣昭夫人与胤人所生。
“姥姥叫圣女过去。”她将我从玉阶上拉起就往回跑去。
我回头看了奕析一眼,他只是朝我微微颔首,于是略略安心与刃雪一起去。
我与刃雪一走进寝殿,直感觉一股腐败腥酸的气息扑面而来,再重的沉香也掩盖不住这种气息。九支玲珑凤鸣灯点亮。随着宫女们“簌簌”细碎的脚步声,一重重玉楹珠帘被次第分开勾起,待到人步履匆匆地走过后又悄然落下,无声无息。
银色玉兰花纹的鲛绡软丝幔帐前,跪着一名白衣若明净雪莲的女子,神色清冷高贵,眼眸中透出一丝极淡的幽蓝,正是姽婳丹姬。
她眸色淡然地看我,不行礼也不出声,然后旁若无人地缓缓起身,朝着帐内轻轻说了声:“姥姥,圣女到了。”就保持着清冷疏离的神色,与我擦肩而过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