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1 / 2)
鹫儿躺过的榻很齐整, 暗香深隐其中。
燕帝未搜到罪证, 人却变得飘忽了。他展臂空拢, 不停喃喃道:“爱妃,是你回来了吗?你是否还在怪朕?”
燕帝呜咽起来,露出鲜有悲痛之色。今日他与以往不同, 也不知是不是丹药服得太多,神智不清。
鹫儿见机奉上一碗茶汤, 汤色赤红,内藏丹丸。
“陛下, 先饮了这碗还神水。”
她笑得媚艳, 就像饮血噬骨的千年老妖, 直勾勾地等着猎物入套。
燕帝不假思索地喝下了。这汤药味道难闻且怪, 他却是喝得一滴不剩。
鹫儿满意笑道:“陛下, 这里有符纸, 能助陛下修为倍增。陛下之后遇到二郎神君就说饮过还神水,二郎神君就不会不理了。”
她说得煞有介事,燕帝信以为真, 不由长舒口气,轻拍两下胸口。
“朕能有你真是朕之幸啊, 不过刚才朕真看到爱妃,她就躺在这儿,这儿……”
燕帝指了指锦榻, 是先前鹫儿与赵洵云雨之处。
“这有她的香气, 唉……朕的爱妃呀!仙姑你有所不知, 她身有异香,就算过去多年,朕都不会忘记。”
说着,燕帝沉重地坐到榻上,压得锦榻“咯吱”一响。
鹫儿垂首侍立,过了片刻,她从青莲手上接过茶碗,跪地奉上。
燕帝目光凝住了,陷入往昔无法自拔。他的手在颤,似捧着一碗毒汁,不知如何送入口里。
“好久没有梦见她了。”他喃喃,并非说给鹫儿听的,可鹫儿却是有心,恰如其缝接上后句:“陛下说的是晨妃娘娘吧。“
晨妃娘娘,当年被册封为淑妃,六皇子的生母,死于一杯毒酒。
燕帝像被戳中病处,伟岸的身躯惶恐地一缩。
鹫儿无事般继续说:“其实贫道在宫里看到过一女子,长眉细眼,爱笑,笑起来时不见眼。”
她是依着流清的模样说着晨妃,若晨妃在世,或许也是随性不羁,好吟风弄月。
真巧,她猜中了。燕帝惊讶,想要起身,可有力难发。
燕帝颤声问:“她有同你说什么吗?有说……想朕吗?”
鹫儿摇摇头,留着余地让他来说。
燕帝轻叹一声,道:“是朕辜负了她,我与她青梅竹马,年少时也有过海誓山盟。朕曾答应立她为后,结果却……不!这不是联的错!是太皇太后,是她硬逼迫朕立韩将军的女儿为后!朕只能封她为晨妃……”
呵呵,这男人的海誓山盟真是廉价。鹫儿很是不耻,她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燕帝长吁短叹。
“晨妃,朕的爱妃,朕有愧呀!自她为朕诞下龙子之后身子大不如前,没多久撒手人寰,这是朕未能尽心才酿出的祸。”
燕帝一手遮住半目,很是愧疚。
鹫儿冷笑,看他的眼神颇轻蔑。
她说:“陛下,有些事瞒不了天地,而且还有损修为。陛下,您仔细想想,二郎神君称陛下修为不够,是不是就是因为晨妃之事?”
燕帝面色一僵,舌头短去半截。他撒谎了,他很清楚晨妃不是病故,而是被皇后所赐的鸠酒毒死的。也许是晨妃死得冤,阴魂不散,没过几年皇后殡天了,她死时口吐白沫,眦目欲裂,大呼:“晨妃……晨妃……回来了……”自此之后,宫中再也无人敢提起“晨妃”二字。
那时,燕帝悲痛万分,但宫中美人如过江之鲫,渐渐地他也就淡忘了青梅竹马的爱妃以及惨死的皇后。
燕帝醍醐灌顶,缓过神后不禁哀呼:“朕不该隐瞒,定是晨妃回来找朕了。仙姑,朕该如何化解此劫?”
刚才还信深意重,转眼就将这段姻缘视为劫数。鹫儿低声道:“陛下是天子,邪秽自然不敢靠近陛下,不过陛下梦到二郎神君,之后又见晨妃娘娘,贫道想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定是二郎神君有所指示。”
“关联?有何关联?”
燕帝苦思冥想,不知所以然。
天赐良机!鹫儿暗地里迅速思量一番,眼珠子骨碌一转,连忙顺水推舟,道:“先前陛下有说晨妃有位龙子,不知陛下是否与之亲近?依贫道所见,陛下应邀此位皇子,同去晨妃生前所住的宫中。贫道会做场法事,一来安抚仙魂;二来增陛下修为。”
燕帝闻之面露难色,他已经记不得六皇子长得什么样了,只知道他从小身子弱,长得与晨妃极像。燕帝怕睹人思人,故这么多年来都不曾与这六皇子来往,但为显仁德,他特赐华宫给六子养病,可之后就对他不闻不问。
燕帝不怎么想见这个儿子,沉思一会儿道:“不如仙姑先做场法事,至于你说的邀六皇子入宫……这个还是之后再说吧。”
“贫道觉得此事不宜拖。”鹫儿边说边掐指默算,而后又道:“陛下,下月就是太皇太后寿诞,阴阳同寿,是大凶。”
燕帝一听,大惊!他差点忘了,晨妃生辰也是在下月,与太皇太后相差不过三日。
“啊,那……朕明日就去安排,到时还请仙姑算个好时辰。”
鹫儿揖礼,低头刹那暗松口气,没想到老天相助,叫她化险为夷,还让赵洵能在其父皇面前露个脸,真是两全之计。可是赵洵半点都不领情,甚至还有些恼怒,他见到鹫儿,寒声道:“下回你别自作聪明。”
鹫儿倒有些不明白,问:“你想要储君之位,可陛下都不记得你的模样,又怎会愿意把龙位传给你?”
“我不需要他记得,龙位我自有办法拿。”
他说得十拿九稳,看起来是有谋反之意。
鹫儿笑他自不量力,且道:“流清先生手中不乏奇人异士,可都是文弱人,不能喊打喊杀也见不得血,你如何去与二皇子拼?”
赵洵还她一抹笑,不多言。他似乎已经做足准备,只是未把底抖出来。
鹫儿没能赢得他十足的信任,或许她只是他千百颗棋子中的一枚,无足轻重。这让鹫儿很不舒坦,她把他推开了,拉过松袍裹住玉胴,不肯再与他亲近。
“你回去吧,我累了,没心思陪你。”话落,她扭过身以背相对。
赵洵细想,觉得刚才口气有些硬了,虽说鹫儿打乱他的计划,但并不是大不了的事,再者他的确是想见见燕帝,以便下一步行事。
赵洵服软,走过去,从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搂她入怀,而后把下巴搁在她的头心上,故意惹她道:“你不是没心没肺,怎么也会生气?”
“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凡事都得通个气才行。我入深宫做你眼线,而你却对我有所保留,到时被你害死都不知道,这笔买卖我不想做了。”
话落,鹫儿将伸来的手一推,然后旋身脱离他的怀抱坐回软榻。
她越发傲气了,不把人放眼里。
赵洵有些好奇,她对燕帝是不是也这样。
“我知道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赵洵边说边摘下赤玉耳钉,一一戴在她的耳上。猩红的一粒像血珠子,缀在一片雪白之间。
“如今还没到能说的时候,你只要相信我就好,记得,相信我。”
鹫儿闻言不由自主摸摸双耳,难道他以这两枚小玩意就想把她打发了?
赵洵看出她的心思,薄唇浅抿,低头笑着说:“这可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以此为证,你还不信?”
鹫儿轻轻挑眉,见好就收。
赵洵就是喜欢她的“识相”,人一“识相”就能省掉不少麻烦事。
赵洵另做了安排,然后回到府邸,刚刚坐下就收到燕帝口谕,命他速速进宫。
这该来的总会来。
赵洵很不想见燕帝。燕帝是害死他母妃的元凶,他眼睁睁地看着皇后与太皇太后欺负母妃不敢吭声,他明知酒中有毒也不去阻拦。在这血染的宫墙内嫔妃宫女的命犹如草芥,对君王而言死了一个嫔妃,可对赵洵而言,那是对他最亲最好的娘。
赵洵深吸口气平复心绪,而后走到晨妃画像前上了三炷清香。其实他早已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只是简单得画了一个轮廓当作是她。
幕僚轻问:“先生,是不是让影卫进宫?”
赵洵轻轻摇头,说:“不,我亲自去。”说罢,他走到镜前,轻轻地以脂粉施面,故意将唇涂得无血色,慢慢地化出一个孱弱病妆。他对镜端详,驼起背,捂嘴轻咳,这摇身一变就成了病秧子。
六皇子终于进宫了。宫侍对他十分好奇,纷纷探首相望,想知道这个病秧子是何等模样。
赵洵坐在辇上,咳嗽不断。到殿前,他由两名小太监扶着,步履蹒跚地上台阶,没走多久就是喘息连连,像是被掐住喉咙似的。
燕帝见到这许久未露面的皇子,心里五味杂陈,看他身子骨如此虚弱,走路都显得吃力,于是摆手示意,逸去行礼,直接赐座。
“儿臣多谢……多谢父皇。”
赵洵费力地揖了个礼,而后坐在椅上,背以软垫垫着,方才坐得直。
燕帝看他几眼,心里大惊。他实在与晨妃太像了,简直是她的转世。
一时间,燕帝不知说什么好,他很不自由地换了个坐姿,故作亲昵地笑着问:“近来我儿过得可好?”
赵洵恭敬拱手道:“儿臣过得还好。”
“是吗?朕看你面色苍白,这病莫非一直没好?”
赵洵点头道:“回父皇,儿臣比之前精神些了。今日秋高气爽,儿臣还在园中走动了会儿。”
燕帝闻言尴尬地扬起嘴角,想必他的这个儿子平时都躺着不动。
燕帝颔首拈须,说:“不错,不错。不如你再陪朕去园中走动。”
赵洵咳嗽几声:“儿臣身子不济,怕扫父皇的兴……”
燕帝脸一沉。
赵洵拖上后半句:“但父皇想要游园,儿臣愿意作陪。”
燕帝眉眼舒展了,看赵洵垂眸时更像晨妃,燕帝心中便了一丝怜意,竟觉亏欠许多。他命公公备辇,特赐于赵洵。
父子两一前一后来到御庭,隔帘赏花饮茶。
燕帝许久没与赵洵聊过了,上回大概还是在其十岁生辰之时,他问赵洵想要什么,没想赵洵回他:“想要母妃。”
这是这句话,赵洵把燕帝得罪了,自那以后燕帝就再也没正视过这个儿子,甚至连其婚姻大事都忘了。
燕帝感叹光阴似白马过隙,转眼赵洵已双十,他的哥哥在他这年纪都已生子,他还是孤家寡人。再怎么说赵洵是皇子,竟然无人来提醒他的亲事,燕帝颇恼怒,脸色一沉,威严问道:“为何无人来提醒朕?”
众人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赵洵彬彬有礼,道:“父皇这都是儿臣的错,与他人无关。这些年来,儿臣身子孱弱,久躺于病榻,一直未能见父皇,儿臣也实在不孝,咳咳咳咳……”
没几句话,赵洵吃了风又咳嗽起来。燕帝于心不忍,亲自为其披上斗篷。
“好了,朕知道你有孝心,莫要多说了。”
此时,燕帝终于有了几丝父亲的慈爱,但是赵洵心是凉的,这点点暖意根本化不开他的冰冷。
赵洵故作感动,唏嘘不已,道:“儿臣不孝,让父皇操心。”
燕帝也不禁动容,半扶着六皇子连连叹惜。
这父子冰释前嫌的场面不消半日就飘到宫外,传入两位皇子的耳中。二皇子闻之不屑一顾,两手插着腰,挺胸而道:“若不是听了今日之事,我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三皇子前阵子刚见过老六,听完此事,他“咝”地倒抽口气,手细抚着一字胡,拧眉自问:“他竟然走得动?”
总之,没人对赵洵起疑。
光阴如梭,转眼就到了太皇太后的寿诞。
太皇太后年入八十,正是印证“好人不长命,坏人遗千年”的说法。太皇太后年轻时就极强势,独占圣祖,不准让任何妃子近身,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圣祖活得太憋屈,早早过世,这皇后就成了太后。成为太后之后,她不罢休,摆弄起自个儿的儿子来,处处要管,事事要骂,连选妃之事都要插手,结果没几年儿子就随着老子去了,这太后便成了太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