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1 / 2)
这一日, 皇帝朝会后便沉着脸召了索额图等一干老臣到南书房议政。
顾问行进去奉茶时, 偶然听得“败了”“红衣铜炮”“损毁”“退兵二十里,隔河对峙”等字眼, 眉心狠狠一跳, 不敢多做片刻停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皇帝与大臣在南书房关了一整日,到酉时末,大臣次第退下, 他才将将得了口喘气的空隙。单手撑着眉心,落在奏报上的目光浓如墨色。
自康熙十二年, 吴三桂打着“兴明讨虏”的旗号反了, 朝廷与三藩战事持续至今已五年,兵力粮草, 耗费巨大。大清入关年头尚浅, 百姓还记得前朝,若这般拖下去,难免动了根基。
月余之前,吴三桂病死衡州。趁着吴军军心不稳,皇帝结合吴军降将林兴珠此前给出的讯息,谕示尚善贝勒等扎营岳州城外的水师官兵将帅, 反复强调:岳州乃军事重地, 水系罗织, 清军船多, 可在小船内多装火器, 乘夜袭扰,不使敌人有喘息之机。
尚善依诏行兵布阵,双方交战大半月,眼看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岳州。尚善却因岳州之地潮湿,激出了旧伤,猝然逝于军中。
这可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皇帝听闻后,虽立马任命了贝勒察尼继任其职,安抚军心。
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岳州距京城几百里,皇帝的命令传达之时,吴军已借着熟悉地势之故,反败为胜。不仅灭了清军数千人,小船火器等也被吴军缴去部分。
小船不比大船,制造反复,没了再造便是。可火器,却不是想造便能造出来的。
从康熙十三年起,南怀仁借用西洋学识手艺,花了整整三年,才勉强制造轻巧木炮及红衣铜炮共132门。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火器,这两年清军南下作战才不至于那般被动。
现如今,火器被吴军夺去三十余门,损毁四十六门,余下堪用的不足半数。
再加上清军驻军之地乃郊野,无城郭做掩护,若吴军用火器袭之,军士伤亡必将惨重……
爱新觉罗先祖从宁古塔东城三里外的女真氏族,发展到兴兵入关的大清朝,总不能就这般,毁在他手上。
几年前,他决议削藩之时,以索额图为首的一党老臣跳出来,几乎以血阻谏的场景历历在目。
可少年帝王的雄心壮志,那能因为几个老匹夫翻来覆去的“根基未稳”“三藩强盛”“年少气盛”便轻易妥协的。
这场战,持续五年了,依旧胜负未分……
如今想来,老匹夫们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
南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灭,皇帝盯着大清舆图看了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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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东偏殿。
皇帝接连歇在晨音殿中十多天,昨夜人没来。晨音睡前无人闲聊,起先还略觉不习惯。可人往床上一躺,闭上眼,连瞎想的功夫都没有,便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晨音拥着锦被发呆,一手无意识覆上小腹。不知是不是因汤嬷嬷那番话的影响,昨夜,她做了一晚上的梦。
来来回回,全是年幼时小五的影子。
还不及腿高的孩子,一个人缩蹲在寿康宫的小佛堂门口,不吵也不闹。背后是重重宫阙,手里抱着她送的雄鹰纸鸢,盼着太后今日心情好,领他出去玩耍。一直等,常年累月的盼,如意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六岁上下,到了入学的年纪。跟太后学了一口流利蒙语的小五坐在一众说官话或满语的兄长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他能大概听懂兄长们讲的谈话内容,却不会说,便挥着两条短胳膊,夸张的比比划划,竭力想融入话题。最终,却被兄长们视为笑话,争相模仿取乐。
梦里的小五,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那个圆脸圆眼睛,总是笑眯眯看人的小五阿哥,是从那一日起变得木讷敦厚,寡言少语。
晨音抚着小腹,不管里面是意外之喜也好,或是空欢喜一场也罢。
总归,她会提前铺好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抱走他。
皇帝,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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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九月末的天气,风吹过时,还隐隐带了丝燥热。
晨音歪在廊下圈椅中,听传信小太监叭叭的讲,今日纯亲王府来来往往宾客如云,布置得有多喜庆繁华。先时一听还好,可越听晨音便越觉得不妙。
纯亲王额娘早逝,此次大婚由太后出面,从宫中派了几个资历高的嬷嬷前去照看,但嬷嬷也是奴才,主仆有别。
筹办婚事,总得找个与主人身份相当,镇得住的人帮衬。才不至于下了新人脸面,惹人笑话。
纯亲王与裕、恭亲二位亲王兄长素来交好,晨音本以为,他肯定是请这两府的福晋嫂子帮忙筹办婚事,所以从未仔细打听过。
这会儿听小太监传信才知道,纯亲王并未请两个嫂子帮忙,而是让侧福晋晚静全权筹办。
小太监应是知晓晨音与晚静同出郭络罗氏,腆着笑脸,一口一句,“侧福晋贤良淑德,婚事办得极漂亮,不愧是娘娘的妹妹。
贤良淑德——晨音闭了闭眼,不知该唾晚静手段越发了得,把男人拴得严严实实。还是该骂纯亲王脑子有病。
让侧福晋给嫡福晋操办婚事,满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荒唐的人物了吧。侧福晋虽能上皇家玉牒的,身份比寻常妾室贵重许多。但自古嫡庶有别,用侧室筹办嫡福晋的婚事,未免太过轻浮不尊重。
怕是用不了明日,满京城都会知晓,纯亲王府由侧福晋当家,新福晋大婚当日被下了脸。
想到述清成了京城笑柄,晨音心里堵了一口气,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得安生。
半梦半醒间,忽然惊觉有人撩开了绡纱绣帐,晨音立时清醒过来。
“吵醒你了?”来人嗓音沉抑暗哑,身上那股汗味蕴在帐中,愈来愈浓。
若不是借着殿内不甚明朗的月色瞧见了皇帝的脸,她几乎要以为殿中入了贼人。
晨音下意识捂住口鼻,瓮声瓮气的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这幅样子。”
皇帝出生贵胄,生性爱洁,平素连衣裳上熏的香味浓淡都有讲究,少见这般落拓模样。
“打了套拳。”皇帝淡淡道,见晨音那快溢出眼的嫌弃,脱衣裳的手顿了顿,猛地朝前扑去,把晨音压了个严严实实,恶声恶气的问,“你在嫌弃朕?”
“起开!”晨音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护住肚子,单手推皇帝的臂膀,“你重死了,快放开我。”
皇帝把头沉沉埋在晨音颈窝里,不动弹也不吭声。晨音甚至能察觉到他眼睫轻扫过自己的皮肤,像只累极了随意找地蜷缩的大狗。
不太对啊。
晨音正欲偏头看他,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绡纱帐内霎时全暗了下来,应是外间挂幔帐的金钩掉了。
晨音瞪着满目暗色,举在空中的右手一滞。隔了片刻,无声落在皇帝头上,轻轻顺着。
皇帝身子明显一僵。
旗人幼童的头脸不能乱摸,男子的头脸更是如此。
因为——太阳,百汇,玉枕诸穴皆布于头面,为敌所袭,性命忧矣,男儿不可不防。
皇帝长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从未有人如此对他。
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层被褥,皇帝的反应,晨音自是察觉到了。可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动作,任由沉默流淌。
良久,晨音听见皇帝喉咙滚了滚,用微不可闻的声调,问,“你可有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太极殿中坐的不是朕。”
他语速极慢,甚至可以用艰涩二字形容。
原来,他也不是打年轻时便是睥睨而视,天下尽握于手的模样。只是从前,她不曾知道罢了。
晨音闭闭眼,缓声道,“不曾想过。但,若真的有那一天,不知亡国之君的妃嫔,可有机会返家。”
“你!”皇帝倏地抬起头,方才他一时冲动,话甫一出口,便后悔了——觉得矫情又卑弱,有辱一国之君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