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1 / 2)
皇帝正在太和殿赐宴诸臣, 惊闻承祜跌落冰湖, 昏迷不醒, 阴着脸匆忙赶去乾清宫偏殿。
保成早已哭累了,却死活不肯松开哥哥的手, 跪坐在榻前抽抽搭搭,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佟贵妃蹲在他身边,正半搂着他轻哄。
太后捏着串佛珠在外间不停来回走动, 见到皇帝来, 跟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皇帝啊,你可来了,快进去看看承祜吧。”太后眉头紧锁,“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烧得说胡话了。”
皇帝三两步跨进内殿, 见承祜双目紧闭, 面色呈不正常的赤红,嘴里颠三倒四的叫着“额娘”“难受”之类的话语, 心中一痛。
皇帝微微阖目,周身气压逼人, 从牙关里挤出句话来, “阿哥情形如何, 多久能醒?”
几个太医跪在他面前, 头几乎埋到领子里, 喏喏地回, “奴才已经开了祛除风寒, 平息高热的方子,一帖药下去,相信阿哥很快便会醒来。”
皇帝肃着脸,没再多问。压着满腔滔天怒意,弯腰哄了保成几句,让莲千把他抱下去。自己坐在榻前,亲自拧了帕子给承祜擦拭。
佟贵妃轻声唤他,“皇上,臣妾来吧。”
“不必。”皇帝替承祜掖了掖被角,这才沉郁着声,“贵妃,你把今日之事,一字不漏讲给朕听。”
承祜落水时的情形,好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无论如何,与坤宁宫主子都脱不了关系。
禀事的太监权衡之下,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挑了些浅显情况说。
皇帝又岂是那等随意让人蒙蔽的傻子,直接点了在场除青梧外,位份最高的佟贵妃回话。
佟贵妃避重就轻,先说了是保成想看冰钓,至于承祜为何会落水,“当时承祜与皇后坐在暖亭东侧说话,臣妾在西边听太后讲佛,并未留意。等听见动静回头时,承祜已经跌进冰窟窿里了,半个身子吊在暖亭外。”佟贵妃微妙一顿,又接着道,“皇后良善,平日对诸位阿哥公主皆疼爱有加,此举定然是想救承祜。”
皇帝没吭声,摆手吩咐佟贵妃替他送太后回宫。独自静坐在承祜榻前片刻,目光虚落,且缠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静街鞭一路从乾清宫响至坤宁门前。
皇帝跨下銮驾,略过跪迎的宫人,携着一身煞气,径直入了内殿。
青梧背靠床头,频繁咳嗽着,捏在手里那张雪白的帕子,已经被鲜血染出几朵红梅。
还算年轻的面庞,隐隐竟呈现出一种青灰的死气。
见到皇帝来,青梧丝毫不觉意外。自己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努力坐直身子,用眼神示意丹朱把伺候的太医和宫女们带下去。
丹朱眼眶绯红,几次摇头。她的反抗,却都掩在了青梧无声的坚持下。
片刻功夫,内殿只剩下帝后二人。
沉默的河流静静流淌,青梧愈来愈沉重的呼吸,分外突兀。更突兀的是,她喉间含糊沙哑的笑声,“皇上不说话,臣妾怎会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皇帝面色微动,“你少时入宫,你是什么人,朕心中有数。承祜落水之事尚存疑点,朕会细查,给你和承祜一个交代。”
青梧像是没抓住皇帝话中的重点,反倒是问,“那么,在皇上眼中,钮钴禄.青梧到底是什么人?”
不待皇帝回答,青梧已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钮钴禄.青梧——遏必隆之女,鳌拜义女,虽出生高贵,然家族式微,体弱多病。无外戚后患,亦无子嗣纷争,乃继后之不二人选。皇上,臣妾这颗随你心意打造出来的棋子,你用得可还满意?”
皇帝面无表情,心中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并未正面回答青梧的问题,“皇后,多思伤神,你安心养病。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青梧笑得讥诮,“想听皇上一句实话可真难。那罢了,臣妾告诉你一句实话吧,总不能让你大雪天白跑一趟。”
“是我,是我推了承祜。”青梧心绪翻涌,一句话说得起起落落,唇角又溢出些许刺眼的殷红,她依旧在笑,满眼是快意,“皇上,这步棋,你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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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六年的冬至节,风雪搅动世间,紫禁宫墙内,毫无预兆地变了天。
承祜阿哥落水昏迷,用药后虽已醒来,但高热迟迟未退,乾清宫偏殿内,咳嗽声声,高低不断。不过短短几天功夫,原本健壮的孩子,已是连说话都费劲。
皇帝震怒,发作了不少御医。承祜身边伺候的宫人,除了仁孝皇后的旧仆莲千与满绣得以幸免,其余皆被当庭杖毙。宫内甬道的颜色被浸染得比檐上的朱红漆还要艳几分。与此同时,坤宁宫的宫人,也悄无声息的换了一批。
不多久,又传出坤宁宫娘娘缠绵病榻,无法起身的消息。
皇上让坤宁宫娘娘闭门安心静养,又下旨点了佟贵妃全权处理六宫事务,实际上是变相架空软禁坤宁宫娘娘。
冬至节那日,后宫众妃虽都在场,但承祜落水究竟是何内情却无人清楚,有那嘴碎的存心叨咕几句,结果被皇帝雷霆手段震慑,再不敢提及当日情形半字。
皇帝连坤宁宫都处置了,她们这些小角色,可不敢去摸老虎屁股。
后宫最近分外安静和谐,连最能蹦跶的安嫔都老老实实窝在储秀宫中。晨音去找她时,她正有一搭没一搭摆弄妆奁盒子里的首饰,无精打采。
见到晨音,安嫔柳眉倒竖,警惕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你来做什么?”
两人早在四神祠外撕破脸皮,晨音也懒得继续装模作样,开门见山道,“我要搬去东偏殿。”
安嫔被封为储秀宫主位后,理所当然搬进了正殿,她原来住的东偏殿便空了出来。
“不行!”安嫔连理由都没给,断然拒绝。她和晨音作对惯了,再加上那日四神祠外对峙被晨音压了一头,她现在看晨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管晨音要求什么,她反着来就是。
“哦。”晨音面容冷淡,“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便搬过去。”
“你聋了,本宫说不行,不可以,不准搬!你西偏殿住得好端端的,又出什么幺蛾子,真以为本宫会被你随便几句话拿捏住么?你若敢得寸进尺,本宫也容不下你,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再说了,你素日不是最爱巴结坤宁宫么。如今坤宁宫逆境,可怜得很。你不上赶着去雪中送炭献殷勤,还有心思换殿享福。”
安嫔杏眼圆睁,藏在袖笼里的双手不安地直搓搓,却努力撑出气势放狠话,实际也是趁机试探晨音对她的容忍底线在哪里,“今时不同往日,坤宁宫自作自受,眼看成了过江的泥菩萨,朝不保夕的,更遑论替你撑腰。本宫劝你老实点,这今后的风往那边吹还不一定呢!”
晨音不在意安嫔怎么讽她,反正不疼不痒的。但她听不得有人揣测青梧,特别是眼下这个敏感时期。
安嫔的话,总让她想起此时距青梧薨逝的日期,不过一月之余。
青梧隐忍憋屈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个芳华早逝的结局么?
晨音面色阴郁,自入宫以来,胸中压抑的戾气像是终于找到了溃口,争先恐后喷薄而出。
许多话,完全没过脑子,已脱口而出。
“青天白日,痴人说梦。任凭这宫里吹什么风,也轮不上你。管好你的嘴,若下次再让我听见你妄议坤宁宫,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挂在角楼宫墙顶上打秋千,让你东西南北风吹个够!”
“你那点小心思,和脑子被马踏过的宣贵人争风吃醋勉强凑合够用,少用来试探于我。我不拆穿你,你真当我眼瞎心盲,没看见你紧张得两只爪子在袖笼摸摸索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搓马吊!”
“还有,有件事你必须记清楚了。‘鱼死网破’这四个字,先决条件是有勉力一斗的本事。”
晨音扬着下巴斜睨安嫔,简单一个挑眉,眼神流转间,本就浓丽的五官霎时鲜艳生动起来。连带着她身上那件素净的湖水蓝褂子,也似染了唐时织锦的绚丽。说出来的话,也一如她此时展露出来风华一般,张扬至极。
“在这渺渺后宫中,你充其量算条胖头鱼,看着挺大一脑袋,可惜装的全是水。凭你也配和我提鱼死网破,嗤——真敢想,真能想!话既说到这里,我便也奉劝你一句,有四处蹦跶作死的精神头,不妨抱着你那叮当响的脑袋睡一觉得了,什么疯梦痴梦任凭你做。”
安嫔被突然爆发的晨音震慑在当场,目瞪口呆,不算灵光的脑袋还跟着晨音的话晃了晃,也不知是在反驳晨音的话,还是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装了一脑袋的水。
安嫔稀里糊涂的,想起了那日四神祠外,被晨音压制得毫无翻身余地的惨状,完全不敢怀疑晨音是在故意放狠话吓唬她。
毕竟是能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主动把绿帽往自己头上戴的主。
安嫔悄悄咽了口唾沫,突然迷茫。
郭络罗.晨音这么凶的恶女人,为何之前装小绵羊能装得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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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嬷嬷这一上午,过得分外忙碌。
把行李搬去东偏殿的同时,还要留心晨音的动静。
晨音在安嫔殿内大杀四方的时候,她正守在门外,亲眼目睹了低调内敛如圈养画眉的主子化身成高傲不可一世,用鼻孔看人的花孔雀,叹为观止。
汤嬷嬷一直以为,上次四神祠外,三言两语压制得安嫔哑口无言的晨音已是真性情流露,没想到,她还低估了......
晨音这爆发起来太唬人了,汤嬷嬷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一直提防着晨音别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汤嬷嬷已经来回在晨音附近走了五六趟。晨音按按额角,她知道汤嬷嬷在担忧什么。
之前,是她高估了自己,以为自己能在宫中隐忍一世。今日对安嫔发作之后,她才意识到,哪怕岁月流转,她骨子里属于盛京郭络罗氏女儿的那份傲气还在。今日她会因为安嫔不敬青梧发作,明日也可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激出本性。
忍一时可以,忍一世怕是做不到。
别的不多说,看青梧如今的处境便知道,委曲求全在宫中换不来任何怜惜。
紫禁红墙里,弱小便是原罪。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继续往身上揽憋屈。
晨音心里已有主意,但有些话不方便跟汤嬷嬷明着讲,只能无奈道,“忙了大半晌,我有些乏了,先去内间小憩。嬷嬷你不用守着我了,要是有空闲,你可以去探探杪春,她腿脚不方便,怕是还没归置利索。”
汤嬷嬷见晨音闭目躺在床上,呼吸绵长均匀后,唤了个小宫女来继续守着,自己这才出去看杪春。
说起来,晨音执意换从西偏殿换到东偏殿来,正是为了杪春。
这段日子,杪春总是恹恹的。晨音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只说自己畏寒。昨天才被晨音无意当中撞见,杪春抱着双膝疼倒在廊柱边。
上辈子晨音初入宫时,指派过来伺候她的宫女也是杪春。
杪春算不上多机灵,但忠心耿耿,毫无怨言陪伴初入宫的晨音,历经浮沉。
后来杪春出宫嫁人,不多久便芳华早逝。晨音心里念着她,之后每一任大宫女的名字里,都赐了一个‘春’字。但往事毕竟时历久远,晨音见杪春疼成那样,这才隐约想起,杪春年纪虽轻,却已被森严宫规磋磨出了风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