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城(1 / 2)
二人一听这话不由大吃一惊,扭头一见,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此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脚下一双黑冲泥千层底布鞋,两眉平直,方脸广颡,一张清秀的脸上嵌一双黑漆似的双眸,显得格外精神。
此人进屋后,看也不看六郎一眼,径直的走到郡主床前,俯下身关切的说:“珺儿,这次让你受苦了。”说着,又疑惑的张望了一下四周,微蹙双眉:“珺儿那些伺候你得丫头和守卫呢?怎么不见一人?” 见郡主沉默不语,此人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我回宫前,特意交代,照顾好你,将来我重重有赏。没有想到,他们居然逃的一个不剩!”忽然,他提高了嗓门:“这帮该死的奴才,等我回了宫,定然一个不饶。”
郡主一听这话,忙挣扎着起身说:“皇兄,不能怪那些丫头守卫,他们又都是有家有父母的人,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皇兄就不要生气了。对了,皇兄怎么来了?”
六郎听郡主喊来人“皇兄”,顿时明白此人就是郡主向自己提起过的八王赵德芳。
八王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轻轻的拭去了郡主头上的密密的汗珠,仿佛六郎不存在似的,自顾着对郡主说:“这几天,我回到京中,四处给你找访名医,真是天不负我,有一个姓陈的大夫,家中有不传的秘方是专治疫症的,珺儿,我不管皇叔的什么圣旨,这次,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接你回宫。”
六郎见八王对郡主关爱有加,顾盼之间流露出的缕缕兄妹之情,忍不住说到:““我已经请大夫看过了,郡主她根本不是什么疫症,不过是几盆天竺葵引起的,修养一段时间,自然会痊愈的。”
“|真的?“ 八王一听,看了一眼六郎,随即惊喜的看着郡主,问到:“真的,珺儿,你真的不是疫症?”
“当然是真的。我看你们的什么太医,无非是一群只会领月俸,不会医人的庸人而已。“ 六郎想起郡主吃了这么多苦头,不由的出言相讥。
这时,八王仿佛才想来屋内还有六郎这个人似的,慢慢的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北汉少年将军,嘴角吊起一丝微笑,说:“你就是杨六郎,杨景杨延昭。当日在太原南门,我听说你败我宋军无数,我正愁无法找你,你却自投罗网。现在外面有我几百亲兵,你以为这次你能全身而退?”
“几百亲兵?“六郎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微微一笑,说道“:“宋皇有旨意,得了疫症的病人一律不能进城,八王千岁就真敢旗鼓宣扬的接郡主回去,而公开的和宋皇作对?再说了,看您这身葛袍芒鞋的短打扮,会是带着全副銮驾出城的王爷?别说几百军卒,您现在身边有十个长随跟着就算不错了。”
八王一听,先是一惊,脸色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个杨延昭。早就听说杨家六郎年纪虽小,但是智勇双全。今日一见果然胆识过人。不过……”八王话锋一转,“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六将军,将军学文练武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六郎被八王问的一愣,自己和哥哥们一样,少年从军,一切仿佛都是顺理成章,这个问题自己竟然从未仔细想过,竟然一时答不上来了。
八王敛了笑容,口气变得异常严厉,说道:“六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军退出太原城郊后,辽军又在边界之上掠夺了上千边民,几百户百姓流离失所,这恐怕也要拜将军一家所赐!”
“八王……”六郎猛然抬起头,想辩解什么,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得又低下头,道:“我早就说过,我们杨家只为汉皇,不为辽邦。”
“六将军,”八王徐走几步,来到六郎跟前,拍了拍六郎的肩膀,放缓了语气,说:“我看将军的这份资质机智,绝非常人可比。北汉与大宋为敌,让辽邦坐收渔翁之利,让边界百姓流离受苦。这其中的是非还望将军回营后细想。”
六郎心中思绪杂乱,站起了身子,看了八王和郡主一眼,一拱手说:“再下告辞!珺……郡主,你多保重!”
说完,六郎匆匆走到门口,刚想出门,却听住脚步,细细想了想,又折回身,重新回到房中,对八王说:“八王要提防潘仁美,这个人想拉八王和郡主下水,没安好心。不过八王不用担心,我自有方法让他吃个哑巴亏。”说完,六郎神色复杂的看了郡主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郡主前先还担心八王会对六郎不利,后来发现二人竟是有些惺惺相惜的心意,这才放下心来。看到六郎的背景消失在房屋的转角处,郡主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还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此去一别,不知道下次何时何地才能才见。恍惚之中,郡主竟有一种隔世之感,不由的黯然神伤,暗自垂泪。
郡主的这番心意怎能逃过八王的眼前,八王摇头笑了笑,走到郡主的床前,爱怜的摸着郡主的头说:“珺儿,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杨六郎?”
“皇兄!”郡主一听八王这么直白的问自己,羞的满脸通红,小声说:“皇兄,我哪有,我只不过是……”
“珺儿,你别瞒我了。要说我来的不早不晚。不该听的,我一句没有听到;该听到的,我也不一句没有落下。他胆识过人,将来必成栋梁之才;他能不惧你的病症,不怕我巡视的宋军,冒死前来看你,也算是有情有义。难得呀。“ 八王叹了口气,顿了顿,继续说:“你若是真的喜欢他,哥哥为你做主。
“皇兄……” 郡主眼睛一亮,随即黯淡下来:“他说过,汉皇对他杨家有知遇之恩,他们一家是不会背主求荣的。”
“知遇之恩?”八王不置可否的笑笑,说:“知遇之恩他刘家能给,我赵家一样能给。”
夏日天长,戌时后,天色才慢慢黑了下来。一洗澄澈的天上已显出点点繁星,冰冷的月光从汴梁皇城永昌殿的天窗射下,微微的北风嗖溜溜一阵阵扑面而来,顿时让人觉得一阵凉爽。因为心绪烦闷,宋皇赵光义用完膳后,不想在殿内多待,于是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散步。宫女和太监见他眉头紧锁,谁也不敢多语,只能远远的跟着。
赵光义默默踏着已变得坚韧的绒草踱到了园边小渠旁,拣了一块洁净的青石坐下。这里看去却甚是凄清,笔直的堤上秋草已半枯黄,连堤外的花篱也老叶萎谢,寂寞地偶尔翻动着叶片。渠水仍旧潺潺,清澈得可以见到渠底的小石沙砾和努力上游的小鱼,也有不知名的树叶和草节在水面上粼粼漂过。
赵光义看上去心事重重,许多事情他越想越不明白。潘仁美前大半月前说的话,不啻于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的敲在他的心上。潘仁美言之凿凿的说八王和汉军勾结,似乎很难反驳。更何况前几日八王寻到了一剂治疗疫症的良方,救了无数将士,在军中的威信大大的提高,似乎是有收买人心之举;但是今天密探来报,汉军中流传此次胜仗,明里是杨家立功,暗里却是丞相郭怀功劳最大,如果不是他是先知道宋军要淹城。透漏消息给杨继业,汉军也不会及时准备。所以汉皇刘继元明赏杨家,暗中却不知赐了多少宝贝给郭怀。
可是,可是,那个郭怀,听潘仁美说,不是已经倒戈作了内应吗?怎么又会……?更何况潘仁美说眼前的这些文武大臣,大都是先皇提拔,他们心中有可能会对自己登基不满。可是潘仁美他自己不也是先皇手下的战将么?他和郭怀到底是怎么回事?八王和潘仁美到底谁有二心?谁才是真正能靠得住的人?
赵光义想这个问题想的头都痛了,于是恨恨的踢了一脚旁边的石子,看着这颗石子划了一道弧线落入水中,赵光义心想:“朕一定要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人,此人必须雄才大略,又必须对朕感恩戴德,这样才能对绝对忠心。可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赵光义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仰脸看着暗晦的天穹,似乎在寻找着隐在云层中的某颗星星。忽然,赵光义的目光如电火石光般一闪,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杨继业。“
这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酉初时分,天色已是苍麻,朔风微啸中,零零星星的飘下了雪花。不一会的功夫,雪花渐渐的大了起来,大片大片的像蝴蝶一样,沿着斗拱飞檐前游游荡荡飘飘摇摇,坚冻的大地上瞬间被铺盖上了薄薄一层。城东的集市此刻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实在需要养家糊口的小贩们依然跺着脚,哈着手在雪花淆乱中叫卖。
雪下得正紧间,一头毛驴驮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商贾打扮的人,悄悄进了太原城。此人过了关帝庙西迎恩桥,竟径直的向皇城而去。倒了宫北的一个偏门处,这人在照壁前下骑,抹了一把头脸上的雪水,搓了搓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静静的等着什么。
忽然宫门唧唧呀呀的开了一条缝,一个小太监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发现此人后,太监面露惊喜,小心翼翼的问到:“敢问先生可是东来之人?”
此人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是略点了点头。小太监见状,忙将门开了半扇,待来人进门后,小太监又踮起脚尖,向远处眺望了一下,确定无人注意,这才唧呀的一声关闭了大门。
来人跟着小太监,走过宽可丈余的过庭大门,看见朱漆铜钉上狴犴辅着衔环俱全,一色的临清砖铺地,每一个大门前都悬着两盏宫灯,周匝围垣也是宫墙式样,灯下暗影里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不由的抚摸了一下胡须,冷笑一声,心想:“刘继元呀,刘继元,你的皇位还不知道还能保几天,这个皇帝的架子,暂且让你先摆摆。”
转眼间,此人已经跟着引路的小太监来到了威盛殿的广亮门,但见满院寂静,,只有正殿廊下侍立着十几个守夜太监。此人在大殿的门前略略整顿了一下衣衫,昂首轩步走了进来。这时,早有等候多时的小太监引着来人坐下,又有宫女上了一杯热热的茶。威盛殿内静极了,外面落雪的沙沙声,隔壁炉子上水壶的咝咝声都清晰可辨。片刻功夫,外面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就听见有人说:“皇上,潘太师派来的人就再殿内等候。”此人放下茶杯,偏转脸看,见几个太监拥簇着一身明黄穿戴的汉皇刘继元走了进来。
汉皇刘继元不过四十多岁,头上戴着亮纱嵌玉冠,白皙的脸上八字髭须画过似的漆黑。因见殿内大剌剌的坐着一人,刘继元不由地皱了皱眉,说:“先生是潘太师派来的?”
此人拈须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不是潘太师派来的,我就是潘洪潘仁美。”
“什么,你就是潘仁美?“ 刘继元不由大吃一惊,这位权倾朝野的潘太师他早有耳闻。原本以为立下开国之功的潘仁美该是一个何等英雄人物,却不曾想是个不足六尺高的精瘦汉子。刘继元不由的认真打量了潘仁美一番:只见他年纪在四十四五之间,疙瘩眉毛黑豆眼,鬓边还有二寸来长一块刀疤,鹰钩鼻子,麻子脸,两只椒豆一样的眼灼灼生光。
忽然刘继元脸一沉,大声说:“潘仁美,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只身一人进我太原城?你就不怕有来无回?”
潘仁美神情自若地瞟了一眼刘继元,带着轻蔑的微笑开口了,说:“我乃代国公,忠武军节度使,当朝太师。半个月前,不是汉皇你亲笔回信,说是愿意和我谈谈吗?我想与其派人前来,不如亲自前来。所以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们的客人,就是平民相交,您的做法也不是待客之道吧!”
刘继元被潘仁美问的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来:“潘太师,如今你我两军对垒,胜负未分,你要见我,有何要事呀?”
“什么,胜负未分,哈……,据我所知,一个月前,北辽的耶律贤宾天,巴里诺和韩昌的人马已经撤回了幽州。如今,契丹人正为了何人继承皇位争斗的不可开交。自顾不暇之中,恐怕这弹丸孤城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明人不说暗话,我大宋铁骑就在太原城外百里,只凭杨家父子,哼!只要我皇一声令下,立时三刻,太原城就将化为一片焦土。请问这‘胜负未分’几个字,又是从何谈起呢?”
几句话,问得刘继元无言以对,潘仁美却一发而不可止地说了下去:
“本来我皇无平定北汉之意,你却倚仗辽邦,于五年前无故入侵我国,欺凌边民;三军将士也是有家有业之人,你却把他们领上歧途,白白让他们血洒疆场,魂游荒漠;城中百姓多数早已断炊,你却一意孤行,置百姓死活于不顾;你也有妻子儿女,本来可以享天伦之乐,可你却可能让她们死无葬身之地,今天我把话说到这里,何去何从,汉皇,你自己斟酌吧!”
潘仁美一气说完,昂然走到桌前,拉过一把椅子来,撩袍翘腿坐了下去,目光如电地扫视着众人。这一番话说的刘继元心惊胆寒,刚才帝王之气突然消失了。是呀,辽兵已退,城中仅有不到一万的人马,军粮不足,听说不少将士已经开始杀战马当军粮了。他惶惶不安地连连后退着,终于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我若是归降,宋皇当如何待我?”
潘仁美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副锦帕,“啪”的一声开打,说到;“只要你归降,皇上马上册封你为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彭城郡公,赐给京师甲第一区,今生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不过……”
潘仁美故意放缓了语气,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还有一条,杨继业曾杀我宋兵无数,我皇对他恨之入骨。所以,除了归降,你还需献上杨继业和他儿子的人头。”
“杨继业和他儿子的人头?”潘仁美走后,刘继元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卷诱人的锦帕,颤抖着手想去拿。可是刚一触到,又象碰着烫手的火炭一样,缩了回来。
“皇上,您真的打算杀了杨家的人?”一旁的小太监忍不住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