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2)
慕如怡在梦里又体会到一次高空坠落的窒息感。
她赤着脚起身足足灌下了半盏茶,直到小腹撑得有些胀了才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了真实感。
距离她死而复生重返十岁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每晚都被临死前坠落山崖的过程折磨着。比起磕在乱石上立马死去的那一瞬,急速坠落时难以呼吸无法自救的短短数息才是她难以摆脱的噩梦。
她死在石谨死后的第三个月,是在攀爬完峨眉山后下山的路上被人推下去的。
他死后她奉旨出宫清修半个月后,在六安徒弟小容的安排下假死脱了身。
小容细数过这些年来他看重疼爱她的种种事迹后抹着泪说:“……主子年前昏迷后就没再醒来过,昏迷前就因为怕娘娘日后孤苦为娘娘安排了份户贴,户贴上新的身份是江南世家嫁到蜀地的富商妻子,年少就守了寡,家财丰厚。”他幽怨地看她一眼,很是想为先主人的痴心错付打抱不平:“主子说娘娘爱看游记,最向往外头的世界,现在您趁着年青貌美又有私产忠仆,天下之大哪里都去得。若是哪天不想游历了只管找个地方定居,抓紧再嫁免得晚年孤苦。”
看他说这话不甘不愿的样子,慕如怡可以确定抓紧再嫁是石谨这个蠢蛋的原话了,光看小容咬牙切齿的表情,她估计要是真找人再嫁,这孩子能偷偷给他们在饭菜里加巴豆。
想到这个蠢蛋她恹恹的摸了摸心口挂着的小玉瓶。
从宫里到玉虚观再到前往巴蜀的马车上,慕如怡一角银子都没带,她甚至没告诉绿雪假死的事,只是让小容悄悄帮绿雪和兰芽销了奴籍,把她所有私产分做两份转到她们名下,最后让小容带人布置了死亡的假象。
伴着慕淑太妃为先帝自焚殉情一事,她和石谨这些年的纠缠成了京里又一桩地下谈资,闲得发慌的文人们无不吟上几句诸如“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太掖柳,叠翠雨,任道无情终有情”之类的酸诗,带着帷幕坐在客栈靠窗位置的慕如怡目送过“慕淑太妃”的灵柩抬出城门,听着这些酸诗只觉得恶寒。
捻了捻触手生温的小玉瓶,她毫不客气的通知“忠仆”小容:“带上我的嫁妆和其他忠仆,明日我们就出发去嘉定府。”
小容一度怀疑过她在这玉瓶里装了什么见血封喉的奇毒或是吃了会不孕不育、会悄悄落胎、假装有孕的怪药。他的理由很充分:她是有着数百年传承豪门世家的嫡脉嫡女,因此她一定带着吃下有奇效的祖传秘药。
慕如怡只想劝他小小年纪少看话本。
慕家嫡脉一直人丁单薄,到她爹这一代就她爹和慕太后姐弟两个,她爹只来得及生下她一个就英年早逝,她娘还没来得及给她挑个合适的弟弟过继过来也追随而去,旁支们为了这个过继名额频出奇招,所谓嫡脉早就名存实亡,她在慕家只识了一些字读过女四书,连读书都是后来石谨教的,又哪来的人教她家族传承呢?
她的小玉瓶里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死也没告诉小容。
不说给他听倒不是把他当外人,只是她自己也挺后悔做出这种事的,说起来这东西有点重口——是石谨的骨灰。
当然石谨本人现在还好好躺在帝陵里,否则先帝都被挫骨扬灰了,现任太后不可能眼看着她披着马甲离开京城的。
小玉瓶里装着被烧成灰的是在她身边变凉的七七的尸体。
石谨的死讯是年后初四公布的,但慕如怡知道他其实死在年三十的夜里,还没来得及过除夕。
因为皇上病重,穆和九年的除夕宫宴举行得相当潦草,皇后勉强出席了片刻就回了太和殿守着,只留下剩下几位妃嫔陪命妇们枯坐。太子倒是颇有气度的在前殿招呼群臣,但毕竟年龄尙幼,眼圈边的微红是怎么也掩饰不掉的,果然大年初四清晨御军出行,京师戴白——是山陵崩。
这些跟慕如怡关系都不大,早在穆和二年她就不再出席任何场合了。
除夕夜她只说无亲无故不耐烦过节,挥退了叠翠宫包括绿雪的所有人让他们自去玩耍,和一天比一天虚弱的小土狗七七一道趴在贵妃榻上。
早在前些天七七变得虚弱时绿雪就请珍兽司的兽医来瞧了好几遍,她冷眼看着并不阻止,心里却知道是治不好的。果然兽医开了许多药,兰芽也都认真煎来喂给七七吃了,小土狗给什么就喝什么,还是很快衰弱干瘦下去,连绒绒的细毛都没了光泽还掉了大半。
到除夕这天的晚膳时候,七七已经整天没吃饭了,药也喂不进去,眼看是要撑不过除夕,不说一直负责养着七七的兰芽,连总爱嗔怪七七没规矩,嫌他不是高贵品种狗儿的绿雪都偷偷含了一包眼泪。
慕如怡倒是不为所动的样子,拿箸挑了块肘子肉不紧不慢的咽下去后吩咐兰芽:“把你最近在念的游记拿过来接着念两段。”
兰芽不敢违命,去暖阁取了书,强忍着喉头的哽咽断断续续的读:“……青林绿筱,倒生壁间,图画有所不及。犹恨舟行北岸,不得过其下。旁有数矶,亦奇峭,然皆非狮子比也……”
七七似是心有所感,突然抽搐了一下,兰芽终究没念下去,一声抽泣哽在了喉里。
慕如怡示意她和绿雪一起下去,自己捡起了《入蜀记》胡乱翻着。其实这书她是能背的,只是心烦意乱时还是爱翻一翻……她听到石谨心底的声音虚弱里带着笑,他把兰芽没读完的句子接了下去:“及抛江而过其下,嵌岩窦穴,怪奇万状,色泽莹润,亦与他石迥异……樱樱也一贯向往‘花重锦官城’的盛丽,蜀中奇山的峻美,等我……她就能自己去了。”
这时七七勉强睁开眼睛看她一眼,她会意,温柔摸了摸小土狗掉了大半毛的头,它艰难地冲她摇了摇尾巴。
……这蠢蛋,附在狗身上还真当自己的狗了?她觉得颇为辣眼睛,在心里恶狠狠的大骂着他,却听到他有些委屈的呢喃:“没能一起去……总归是意难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