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1)
穆和十七年的冬日北风吹起来呼啸声格外渗人,这一吹便把身子骨素来不大好的皇帝陛下吹倒了。皇帝陛下先是咳嗽难止高热不退,几名御医轮班在太和殿伺候着,好容易退了烧却又犯了头风,时年四十不到的皇帝陛下一时间缠绵病榻难以起身。
六安退出内殿前还不忘给他掖好被角,石谨躺在床上,一会操心起这个冬日难熬,北面的牧民部落会不会犯边,一会想着御医千叮万嘱皇上千万别再劳神又勉强按下心思。他现下的病是年轻时在漠北留下的病根。先帝有几个颇为得意的儿子,他是太子没错。这皇位也不是轻易得来的。当时不知是哪里透了风被他的好兄弟们知道他在漠北查军饷一事,连同起漠北当地势力几批人追杀他,最后虽然九死一生躲了过去,终究添了一身弱症。
他自觉算个合格的皇帝。先帝还在时他便带着亲卫隐瞒身份下江南、上漠北数年,随后呈上数道整治官场、变革的奏论,士林为之震动。尽管先帝在时这些政令没被实施,但他上位十几年,这些政令已在民间生效,文人百姓无不称颂。他在用人上从不疑心功臣武将,不亲佞臣宦党,不偏宠任何妃嫔子嗣,更是早早立了嫡长子为太子手把手教导,朝堂后宫不说一潭清水,总还是欣欣向上的。
他作为帝王的一生无有对不起人的地方。
石谨简单回顾了一下过去的功绩,神思昏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他就没再醒来。
当然并没有。
石谨只觉得自己睡了很长一觉,自登基后他一直睡得警醒,像这样酣眠倒是第一次。将醒未醒时他闻到一股清淡的皂角味道,胸口也沉甸甸的,就好像有人把头靠在他胸前。
石谨浑身不受控制的僵硬起来,他不敢睁眼,闭着眼胡乱叫道:“六安!你这奴才越发胆大了,朕还未吩咐,你怎么敢私自放人进来?”“六安!”他喊了两声就发现不对劲,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干涩得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甚至手脚都有些无力。
他试图伸展手脚,很快发现自己一点子力气都没有,只得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入眼的果然不再是太和殿明黄的幔帐,而是拔步床金漆木雕的喜鹊登枝纹圆框床顶,石谨默默把目光往下移了移,的确有乌压压的发顶压在胸口。他一时难以分辨心中滋味,试图清一清嗓子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问这女人在做什么,然而喉咙还是干得不行。
他很快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他很快发现虽然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但在这个小空间内他的目光好像无处不在,他不需要转头转向,从喜鹊登枝纹的床顶到红漆素雕蝙蝠纹的围栏,再到宝蓝色山羊绒床褥,湖蓝色鸭绒被……
——大夏王朝最尊贵的皇帝陛下梦见自己变成了失宠多年妃子的枕头。
这梦境太过真实,连胸口沉甸甸的感觉都难辨真假,她侧着身子,清浅微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叫他心底泛起一阵热潮来。算起来他有近十五年没见过慕如怡了,石谨抓紧梦里的机会,流转目光看她的侧脸。
虽然趴在枕头上盖着被子,但慕如怡并没有好好睡觉,她捧了本书眯着眼认真在读,书离眼睛越来越近,可见眼睛有些弱症了。石谨不高兴的想:从前就叫她读书要姿势端正,可见这些年没听过我的话,这下眼睛熬坏了吧?昔日江南烟波里的娇软少女秋水般的双眸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印象中饱满的脸颊也变得清瘦,她露在鸭绒被外的肩裹着月白无绣中衣,她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明明已经是三十几岁的妇人了,和十五年前变化还是不算大,如同水中菡萏,舒卷不由人,自顾自的婉转清艳着。
鼻尖皂角微涩的清新味道挥之不去,慕如怡素来不爱用香,洗沐过后发上衣服连带着呼吸里都是皂角味。此时她安静的侧躺在床上,时不时翻一页书,读到有趣处唇角浅浅的梨涡就绽一下,她不说话,石谨自个也说不了话,闻着这皂角香也没多久,许久不曾有过的睡意又来了。他模糊地想,过些日子身体好些了,就去叠翠宫看看她吧。
石谨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但他还是没回到熟悉的太和殿,依旧寄身在这绣着百子千孙图的普通枕头上做着梦中梦。慕如怡仍在屋里,但已经没再躺在床上,她倚在贵妃榻上,头发简单的挽了个元宝髻,怀里抱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土狗在吃甜点,声音清甜的宫女站在榻边捧着昨晚她在床上看的游记正抑扬顿挫的读着。
这时脸儿圆圆的女官走了进来,看着慕如怡脸上有些彷徨,颇有些机密要说的样子。女官恳求的将慕如怡看了又看,她终于挥挥手遣退小宫女,懒散地示意对方有话就说。女官眼见着小宫女退出殿门,才低声道:“娘娘,皇上自昨日用过药后昏迷不醒已经有十几个时辰了。”
慕如怡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自顾自梳理狗毛:“哦。”
女官千思万绪被噎在一句“哦”里,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但石谨也没空想她说什么了,他咀嚼了一会“皇上自用过药后昏迷不醒十几个时辰“这话的意思,如遭雷击。
自他昨日吃了药在慕如怡的床上醒来到现在,要算起来正是十几个时辰。而这十几个时辰里他做为一个枕头的体验也太过真实。
这难道并不是梦?石谨心里一阵惊涛骇浪。他勉强维持住冷静闭眼思考,身上突然一阵钝痛,他猛地睁开眼,明黄帐幔上五爪金龙若隐若现。他又回到了太和殿,御医捻着针,同身后的皇后太子一样一脸惊喜。
应付走众人,他吩咐六安:“查查叠翠宫最近新进了什么书,明日叫慕妃来太和殿照应汤药。”
六安忙应了,自去办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