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1 / 2)
师父一直端坐在里屋的破草席上,闭目不语,似是在掐算着什么。苏弈已经在院里跪了五个时辰有余,这期间,院里梧桐掉了一百二十四片叶子,有三十二只鸟雀停在了树梢上。大概是这个数,因为自己跪着跪着就撑不住打起了盹,不一定记得准确。
拴在柴垛旁的小毛驴睡了一觉又醒来,见苏弈还在原地跪着,惊奇地嘶叫了一声。苏弈猛地被惊醒,下意识地抬起了脖子,却无奈因为低得太久,抽了筋。
苏弈正僵着脖子小心晃动,两个来回后,眼前地面上凭空出现了一双趿着草鞋的脚,苏弈猛得一滞,脖子险些二次遭殃。
“您出来啦,师父。”苏弈就着低头的姿势顺势给白须老道磕了个头,笑着问了声安。
“前几日偷偷下山去了?”老道微微欠身拿走落到苏弈身上的一片落叶,单手扶直了他,“衍州现今如何?”
“师父,杨鸿从其岳父的怀定城递了兵权,解了人手,从鹰荡岭收了那山匪头子一批人马自立门户后,先攻的便是衍州,是把这里当做了据点,自然对衍州百姓不错。”
“嗯,”老道取了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这小半天攒下的落叶,“他岳父当时让他带兵收自己的故乡怀定,那里尚朝重兵把守,显然是不想让他再回来了。杨鸿不仅帮他收了怀定,还解了兵权交还于他。当真是心胸宽广之人。”
“师父,”苏弈笑着欠了欠身,“杨鸿被尚朝重赋逼得家破人亡才不得已起义,解了兵权也是另有打算,以他岳父小富即安的土财主心性,一直握着他的兵,就是对他的家底有想法。长期如此必定没有好处,还可能坏了名声。杨鸿懂得进退罢了,如今必定已经对其岳父十分提防。”
“嗯,”老道声音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岳父现如今在怀定没了女婿护佑,被另几方割据势力逼得处境堪忧。怀定地广粮足,人丁兴旺,他岳父却没能力守。而杨鸿刚有据点,急缺兵力物资,他若此时稍微有点动作,必定可以轻而易举拿下这块肥肉。”
“师父。”苏弈脸上笑容温润,“虽然他现在是有些拮据,但此人目光长远,一定会给予其岳父足够的支持。怀定与衍州并不相连,易收难守,处于中间的割据势力,正是怕两地合心形成夹击之势,才会刁难怀定这块软骨头,并向杨鸿一再示好,希望他向怀定出兵,趁翁婿内斗好一网打尽。”
“你倒是看得清楚,嗯?”老道笑着晃悠到柴门前,弯腰查看被湿气浸霉的麻绳和木头,“当真何时都能看得这么清楚?”
“当真,师父!”苏弈立刻提起精神,“师父教靖初站在局外观棋,才能看得清楚,靖初牢记。”
“还没行加冠礼呢,这就迫不及待想用这个字了?”
老道已经背了竹篓,拿了小镰,解了又昏昏欲睡的小驴,打开柴门准备出去采药,“我教你后院移来的那株奇花,一日两次浇水,你牢记了?”
“嘿,嘿嘿……”苏弈后背泛凉,偏头尬笑,心道不妙。
“你父也随着杨鸿驻扎衍州了,当年他把你托给我时,并不知道我把你带到了何处。”
毛驴吭哧吭哧地摇晃着脑袋出了院门,把老道的声音带远,最终消失不见:“这么多年了,你若想他,自下山寻他便是。何苦在院里跪上五个时辰,好像为师逼你一样。”
苏弈心下一惊,刚想起身,却刚撑起胳膊就瘫了下去。
嘶……跪麻了。
他刚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在原地滞了步子。
原来,在山上已过了数年光阴。
傍晚时分,他打点好了一个小包裹。自己没什么东西好拿,只拣了两件换洗衣物和一小包炒好的茶叶。当时把自己送得急,爹爹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做标记的信物。但爹爹总不至于不认得自己。
山里的夜路难走,下山也不急于一时。苏弈提着小包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桌上摇晃着灯焰的小油盏,轻轻放下了包裹,歪身倒在炕上,不多时便沉沉闭了眼。
当四周只余几声断断续续的蝉鸣,和尚戴了斗笠,顶着漫天繁星踏出屋门。苏弈屋里已经暗了下来,他大概是睡着了。和尚的目光落到漆黑的窗上良久,最后扶了扶斗笠转身离开,推开观门时也是轻手轻脚的,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师兄也离开了。
苏弈抬了抬脚,勾起垂下的衣袍,往树冠深处坐了坐,却不慎压到了一根稍细的树枝,差点掉下去。他惊魂未定地抱着树干缓了缓,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压了压惊。师兄已经走远,应该发现不了他了。
现在,整个规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嘴里的果子有点酸。
天蒙蒙亮时,坐在院中一夜未眠的苏弈顶着晨露迈入山林中,找到了那块雕着棋盘的青石,摸走了一黑一白两粒棋子。回观提走小包裹,在观门前驻了许久后,便沿着清泉流过的浅滩向山外走去。
山脚的小镇他还是比较熟悉的,现在时辰尚早,没有店家开张,他一个人踏在宽阔的青石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住了步子,转头看向身后被云雾笼罩的规山。
那处破旧的小观,他也分不清是在哪处山头上了。
他放下包裹,转身正对连绵的山脉,跪在青石路上,摆正衣袍,规规矩矩地连磕了三个头。
石板路冰凉。
上次偷跑下山时,遇到的那陈秀才,话本是写的不错。自己上次走之前应该提醒他好生钻研钻研圣贤书。虽然现在各路英雄都揭竿而起,尚朝也穷途末路,科举已经断了两年有余,但若是尚被推翻,新朝立起,少不得要用人才。若是能赶上个新朝国号元年的功名,也够他荫庇几世子孙了。
他上次那话本只是上册,短了他一个结尾,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
苏弈把玩着手心里的两粒棋子,在山脚小镇的青石路上不紧不慢地赶着路,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乱想。
青石路旁的店家陆陆续续地推开了店门,起早的货郎挑着吱吱呀呀的担子,因为年龄还小,不好意思高声叫卖。
也许是在不沾人间烟火气息的深山待久了,偶尔能接触到的人烟也就是这个小镇,苏弈已经对战火没什么实感了。若不是知道爹爹来了衍州,最近那个自己在战火中被托人的梦又总是浮现出来,他还真的不愿像师兄那样下山淌乱世的浑水。
苏弈不像师兄是个出家人,不像师父半生隐居山林无牵无挂,他还只是个跟爹爹分别不算太久的孩子。他就是真的想爹爹了。
衍州最能汇聚贵人的所在,就是偏靠东边的燕子楼,在灯火通明的繁华地也极其惹眼。杨鸿最反感将士在烟花之地流连,尤其他们身担起义军这种特殊的身份。但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太多。手下将士闲暇时总爱来此寻乐,几乎把这当成了据点,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卫孝晚上被一帮年轻将领拉到燕子楼,强撑笑脸应付他们的奉承。他酒力不错,但是一旦遇上人多的场子,他就消不下几杯。他刚升为苏将军的副将,今晚是众将给他办的庆功宴。
但坐在主席的他却没什么心情欣赏歌舞,那些歌女身上的脂粉气息呛得他有些头晕。正好这时有亲卫说有要事禀告,其他人都埋怨亲卫不晓得看场合,卫孝却像见了救星一般,推开正欲粘在他身上的歌女,逃一般窜了出去。
有人投军。
“苏将军的表侄?”卫孝揉捏太阳穴的手一滞,随后默了半晌,“回去看看吧,正好找个托词离席。”
尽管卫孝平时不显露,但军中还是有人能看出来,他对苏将军一直怀着一种……夺人至亲般的恨意。
各种传言都有,但没人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