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2 / 2)
那是夕影的噩梦!
苍舒镜愕然,眉头紧皱:“谁给他安排的?”
小兔妖道:“哥哥自己挑选的呀,他说很喜欢。”
什么很喜欢?!
分明是恨得要死!
为什么要选择住在这样的地方呢?
如今不是没得选啊!
苍舒镜终于想明白。
夕影不是原谅他,才让他跟上来,不是想与他重修旧好,才不再恨他。
他只是想让自己放下无谓的恨。
怯者愤怒,强者谅宥,真正的勇者才能彻底放下。
夕影还做不到,但他很努力,他逼着自己去面对曾经逃避的一切——如这小院,他要住;如苍舒镜,他不介意他出现在眼前。
顿时,心凉了一半。
可叹可笑,苍舒镜还以为……还以为可以重新开始,还以为已成功迈入夕影心坎。
不曾想,夕影对待一间小院的态度,就足以让他刚刚生起的心火,再次浇熄。
他的存在显得多余。
似乎只有一个作用——让夕影看着瞧着,渐渐习惯,慢慢地心湖冰封,变得冷硬,变得漠然。
什么叫多余啊。
夏日暖炭,冬日冰鉴,以及心死后迟来的歉意。
多余的,夕影不需要了。
……
夕影不在楼里,他被赫连青邀着去赴宴。
苍舒镜的待遇同那傀儡车夫差不多,被丢在殿外,不被允许入宴。
他穿着一身褴褛衣衫,站在明耀辉煌的殿外,眼睁睁看着小兔妖畅通无阻地蹦跳进去,依靠在夕影身边撒娇,眼睁睁看着沈悬衣落座于夕影身侧,为他斟酒。
他好妒忌,好羡慕!
可他像是见不得人的鬼,纵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张牙舞爪的,也没人在意,没人惊惧,更没人多看一眼。
因为,他的利爪都被夕影剪掉了,再也伤害不到谁。
没人惧怕他,他失去一切。
原是为了夕影,丢了所有,在所不惜,可他抛弃一切来追逐的这个人……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而他,还得装瞎。
他该什么都看不见的,看见了,夕影就会不要他了吧?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筵席热闹,那些矜贵子弟岁数小,见识浅短,认不出夕影是神祇,也看不出沈悬衣的身份。
他们只瞧夕影容貌昳丽,俊美潇逸,被赫连青邀来,定是家主的朋友,谁不喜欢美丽的事物,殷勤心思昭昭然。
酒过三巡,夕影觉得厅内有些闷,独自出去透透气。
便遭了一场艳遇。
有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直接借着酒意,通红着脸,紧张地趿到夕影面前。
实在不会说话,张口成了结巴:“白影公子,那个……那个……”
筵席上,夕影给自己捏了个名字,用了阿娘给小兔妖的姓,单取了个“影”字。
他没避讳。
当年,苍舒家主接他回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影’,倒也合适。”
是挺合适的,永远做别人的影子,没有自己名姓,铺陈在脚下,任人踩踏。
没有光的时候,影子就消失了。
他后来很讨厌这个字眼,又厌恶苍舒镜一口一个“小影”地叫着。
如今倒是……
无所谓了。
同那栋小楼相似的住处,同苍舒镜这个出现在眼前的人一样,这个字也可以习惯。
习惯了,就麻木了,就无所谓了。
百炼成钢,心也可以。
夕影勾唇浅笑,斜靠在高楼栏杆边,饮酒后,眼尾眉梢都熏上一层薄红,媚态横生,一笑,更是风情生,他自己察觉不到,那少年却羞红了脸,更结巴了。
这是个实诚孩子,年纪小,脸上还挂着奶膘,懵懂憨诚,心底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我……我我我……”
“你什么?”夕影笑问,明知故问。
少年豁出去了,眼一闭心一横:“我喜欢你!”
他全程闭着眼说:“我承认是乍见之欢,是见色起意,但绝不是只贪图你的美色,我看着你便觉欢喜,我若不说出来,便不能叫你瞧见,我……我会终生抱憾。”
夕影笑笑,余光掠过一道人影,待瞧清了,他笑地更恣意。
“你不睁眼看我,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瞎话?”
“不不不,一睁眼,我就哑了。”少年连连摆手。
“可真有意思。”夕影忽然道,语焉不详。
他站在少年面前,却看着廊庑尽头的人。
饮了酒,栏杆又不高,他靠地随意,身材清减了不少,轻飘飘的,高空百丈,真怕他一歪,就掉下去了。
惹人紧张,却没人敢上前管他。
他回味着少年说的话,自抚了下脸颊。
这张脸确实长得好,给他带来无数磨难。
做神的时候,不需要容颜,只要有能力就够了,能力服众,便获得俯首敬仰。
做人的时候,这张脸将他送去小倌馆,险些卖了身,又因这张脸,做不成仙门公子,就连府内奴仆都嘴碎他来自春楼,一股子媚客贱性。
如今,他换了个身份,成了赫连家主的“朋友”,四大仙门中并无“白”姓。
身份不低,又不那么高,人才愿亲近。
同样的容貌在不同境遇下,待遇竟完全不同。
他饮了酒,愈发慵倦,神态滋了一抹魅。
但没人说他是贱`货,是春楼来的下三滥,是勾人的狐媚。
他们称赞他,夸耀他,眼底都是惊艳,溢美之词不断,恨不得诗作千篇,装裱起来。
夕影只笑。
他不会生气。
更不会恼眼前这个少年,眼底清澈,满脸单纯,即便就是见色起意,也是真诚的。
“喜欢我啊?”
夕影笑笑,嗓音慵倦道:“可我不太信呢。”
少年怔忪,又是赧然,又是羞愧。
乍见之欢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爱意,顶多算爱慕,怎么让夕影信?难不成山盟海誓?
太假了,他也诺不出这种骗人的誓言。
雪白的毛绒大氅下,一截玉指伸出,忽然掠过少年手中的酒杯,就着那杯子,将仅剩一半的酒水一饮而尽。
少年惊呼不出,哑炮般愕着。
饮过酒的唇湿润,染着薄红,似春雨打湿海棠花瓣,不经意地抿了抿唇,便能摄魂夺魄,要了人命。
被迷住的,不止少年一人。
他要给看的,给听的,也不止这少年一人。
夕影将那一饮而尽后徒留空壳的酒杯丢给少年,忙不迭接住。
“赏你了。”
少年不禁喃喃道:“人间有出戏,叫《贵妃醉酒》,白影公子,有其韵。”
“错了。”
这出戏夕影听过,他很不喜欢。
将他以这出戏类比,他是有些愠怒的。
“为情痴,为情恼,是真傻。”他不是在说给少年听,像是说给自己听,或许又不是。
“什么情啊爱啊的,不就是你骗骗我,我哄哄你嘛。”
瞧着少年愈窘迫,夕影又笑着眯眸道:“没说你,乍见之欢是喜欢,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就当我说着玩的。”
“我瞧着你这杯酒,我就很喜欢,便饮了,饮罢便作罢,下一盏递过来,我就忘记上一盏是什么滋味了。”
痴过的人,一旦绝情起来,眉眼间的魅,比任何时候都惹人情动。
他太漂亮了,苍舒镜能看见,庆幸自己能看见。
他太决绝了,苍舒镜又恨自己为何不瞎了算了。
夕影这处透气的位置选地绝佳。
恰好在四方楼上的转角处,转角左侧的廊庑上,是眉心微蹙,缓缓朝他走来的沈悬衣,右侧是藏在廊柱后,见不得光的苍舒镜。
夕影谁也没看。
他撑着栏杆,一转身,面朝整个冰雪北国,眼底天地再无一人,双目渺然,再汲远些,仰头一瞧,昆仑月踏出云岫,那是遥遥的故乡。
原来,他已经漂泊人间数千年上万年了。
该回家了。
小兔妖来寻他,一弯腰,习惯性地钻进两臂之间,突兀地出现在夕影眼底,娇俏地仰头望着他。
“哥哥,进去吧,外面冷,你眼睛都冻红了。”
娇小的手指摸了摸夕影眼尾。
夕影笑了笑,握着他的手,挪到自己心口:“小白荼给哥哥揉揉心口吧。”
小兔妖大惊:“哥哥心口又疼啦?!”
什么疼?
心口怎么会疼?
什么叫又?!
心口疼,是灵核?还是灵脉出了问题?
一左一右,未敢走近的两人都愕住,眉头皱起,担忧不已。
夕影声如轻烟,只垂睫望着小兔妖,低喃道:“还好,也不是很疼,有一点点。”
“疼过这一阵就不疼了。”
再熬一熬吧。
他拿自己的七情六欲去修补灵核,长在心脏血脉里的东西被一点点抽离,哪里不会疼呢?
但尚且能忍。
经历过活抽灵脉,断腕拔舌,九天霜刃,所爱欺瞒,所信背叛,这点疼比起曾经,当真是微不足道。
高楼霜雪纷纷,风疾寒凛。
天地间唯一的神祇站在茫茫一片白中,昳丽的面容大半都掩映进白绒领间,愈发神性,就像是要融进这片天地,消失于眼前。
……将要无处所在,无处不在。
他越来越有一个神该有的模样了。
本就不该属于他的七情六欲,什么时候钻入的心脏,他记不得了,但好在,终于要消散干净了。
这件事,他谁也没说,包括小兔妖。
这是他替自己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绝不会悔,绝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