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2 / 2)
可他们以为,他杀了无数的人,还要再杀人……
他无可辩驳。
一步错,步步错。
苍舒镜被骗了,他不知道他被骗了,他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他的“神明”身边,助玉挽融下那枚本该属于夕影的灵核。
后来……
血迹斑斑的灵脉也被苍舒家送来了,送到他的手里。
那灵脉好漂亮,比霜华峰的雪还白,亮地刺目。
只要将灵脉拿回去给玉挽,是不是他的神就可以苏醒了?
可他……
可他为何会犹豫?
玉挽急不可耐。
“既然拿到了,为何迟迟不归?”
“千年夙愿快要实现了,就差一步,你在犹豫什么呢?”
“他的灵脉已经抽出来了,再也还不回去,你留着又有何用?”
再无转圜余地。
再也回不了头了。
苍舒镜都知道,可他还是……还是……接受不了。
极刑台的钟声响起,他如梦初醒。
千年来,万事都以玉挽为先,他头一次抛下他的“神明”,疾步奔向夕影。
看到的却是……
九天霜刃,雷殛电掣,诅咒无声地炸裂耳膜。
他幻想的“可期未来”全部粉碎。
他——
误认了一个人,犯下了一个错,拼了命地想弥补,想偿还,到头来才发现根本无力回天。
而他——
赔上了一条命,恨错了一个人,那些报复都没了意义,像是一场荒唐讽刺的笑话。
他怎么能恨错,怎么会恨错?
夕影捂着脸,肩膀耸动,似哭,又似笑。
“我不可能不恨,我要恨的……”
不然他算什么啊?
他做的这一切荒唐事又如何圆满?接下来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我必须恨你……”
“谁让你……”夕影失神地望着苍舒镜那双再也映不进光的眼,酸憷溢满心脏,搅地灵核生疼。
他声音颤着,愈轻:“谁让你……那么笨呢。”
对!
他没有恨错!
他现在不做神,他在做人。
而苍舒镜始终都只是神的信徒,傻乎乎地将自己浸入黄泉,彻底洗去前尘记忆与身份来历,脱胎换骨后,什么都没了,唯独信仰在。
夕影若不是神,就彻底死了!
如今,他活着才是巧合。
苍舒镜真真实实地蓄意谋划,杀了他……
苍舒镜只是神的信徒,从未怜过夕影。
原来,凡人夕影从头到尾都没有被爱过,被在乎过,被保护过……
师兄以他为神的一生之污。
苍舒镜以他为神的牺牲品。
凡人夕影从来都没被爱过!
除了阿娘……
可如今的兰娘子到底只是阿娘的转世。
会喊他小影儿,搂他在怀里,拍着后背哄他的阿娘已经不在了。
悲从中来。
他还是孑然一身,茕茕孤影。
他必须恨。
哪怕他如今知道了一切,知道苍舒镜那么蠢笨,那么……那么傻。
……
故事听完了。
夕影也没打算让这个身在局中的“看客”表达点什么感想。
他不想听。
他也没真的等到天明,让苍舒镜被当作疑凶,送进牢狱。
他将他丢回了小倌馆。
他依旧高高在上地,站在那株粗壮的榕树上,俯瞰苍舒镜的遭遇。
留有余地,却又不给生路。
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想好怎么处置转生而来的苍舒镜。
在这个人死的那些年,他想着:自己还没报复够,怎么就能死了呢?
又分裂出另一个自己,想着:死了好啊,好啊!他可以彻底解脱,重新开始。
他逼疯了自己。
白日里,看起来那么正常,一入夜,月光一照,他的影子挣扎扭曲,几欲成魔。
被卖出去的小倌,居然又自己回来了!
这是馆子里绝不允许的。
刘嬷嬷收了足够的价钱,自然不能善罢甘休,她气地一顿打,将孱弱的,药性尚未完全解开的少年揍地站不起来。
自然,那张漂亮俊俏的脸,安然无虞。
伤口都是密密实实掩藏在衣服下的。
银针入血,绵绵密密倾轧过皮肤,针孔细小,痛彻心扉,却不留痕。
他的血肉皮囊,指甲缝隙,都被银针进出过。
少年很倔,硬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夕影站在榕树上,缓缓依靠树干,他揪过一片叶子,眯进唇缝,缓缓吹响。
那声,只能入苍舒镜耳中,旁人听不见。
这曲是……
“兄弟”二人年满十八那一夜,夕影备下酒菜,穿着绯红衣衫,妩柔又昳魅地拨弄琵琶,为他的好“兄长”弹奏,要庆他生辰,又在勾引他。
如那夜一样。
先开始是幽咽泉流,后又银瓶乍破,铁骑突出。
倒是配上了刘嬷嬷惩罚少年的手段。
节奏对得上,别无二致。
再后来,一声欷歔喊闹,惊慌失措,刑也停了,夕影还在反反复复吹奏那首曲子。
“什么?!”刘嬷嬷踉跄两步,指尖银针跌地,清脆响碰。
“你再说一遍!”
那小厮慌道:“罗老爷死了!死在自己府邸中,听说……”小厮脸色苍白,吓得嗓音震颤:“听说血都放干了,地板都染红了,四肢被折断,喉咙嗓子都被掐没了,还有……”
“还有什么?”刘嬷嬷脸色大变,喃喃失魂。
“他……他
风月场上除了文人骚客,也不少的矜贵名流、官宦子弟,其中的弯弯绕绕,牵连勾缠,她心底门清。
刘嬷嬷是见过世面的人,她只慌了一瞬,便立即醒悟过来。
咬牙狠狠瞪着苍舒镜:“是不是你?!你下的手?”
不愿侍弄那罗老爷,便下此毒手,只为逃脱。
可既然逃了,又为何要回此处?
刘嬷嬷脑子一转,立时悟了。
她咬牙恨道:“你不想要自己这条烂命,还要来害我?!”
是了!
苍舒镜杀了罗老爷,逃不掉的,他不去逃命,却回来忍受惩罚,就是为了害得整个馆子一起陪葬!
当真是歹毒!
刘嬷嬷恨得咬牙切齿,眼尾的熏妆挂不住,像陈旧的墙皮一样斑驳裂开,簌簌抖落。
她做了一个决定。
趁着天未亮。
夜枭哭嚎,凛风呜咽。
苍舒镜被塞进一个破布麻袋里,被两个小厮偷摸摸地趁着夜色抬去乱葬岗。
夕影跟了一路,他此刻再不复八岁那年,他不怕乱葬岗的夜了,像是赏心散步般慢悠悠地跟去。
他到的时候,那两个小厮挥着铁锹,已挖出一个极深的坑。
刘嬷嬷吩咐过:“别叫人瞧见了,行事小心,坑挖深一点,埋地严实些。”
“记住了,此人自昨日被罗老爷买走后,就没回来过,他去哪儿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夕影早有预料,她不会将苍舒镜送官。
风月场上头还有人物,官僚之间的博弈她多少能看清一点,罗老爷的死,会被什么人做文章,会让这家妓馆遭遇什么,她会面临什么,她一清二楚。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苍舒镜是可怜人,她也是。
都身不由己,都沦落至此,谁力量大,谁就能活下去,谁弱小,谁就得成为牺牲品。
夕影看着,忽然觉得,朝阳之下,朗朗乾坤,那满街的繁华,那烟火声色的人间过于浅显。
阴夜里的人间,才是真的人间。
夕影护着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忽然想着沈悬衣说过的话,忽然觉得那提议不错。
拿回自己的魂魄,管他什么天虞,管他什么人间,他踏上天梯回九重天,再彻底毁了昆仑,断了修仙之人的升天梦,毁了红尘夜里的那轮月。
多好啊……
“砰——”的一声。
裹进麻布袋的少年被整个踹进深坑。
铁锹挥动,尘土飞扬,他们在活埋苍舒镜。
夕影看着他,就像他曾俯瞰夕影一样。
身份错位,颠倒红尘。
苍舒镜又要死了吗?
他安静地伏在破袋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夕影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泥土埋过半截。
夕影忽然咬牙,心中暗恨。
你不是运筹帷幄,满腹算计吗?你不是聪颖睿智,手段狠辣吗?
曾那么诡计多端,骗得夕影团团转。
如今你装什么装?
这样小小的困境,你都解决不了?
你真要赴死?
死得这么廉价,这么肮脏,这么堕落。
你真甘心?
这样束手待毙的你,还是他吗?
求死,是吧?
夕影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他听着铁锹挥土声,听着那两个小厮卖力地干活时气喘吁吁,他闭了闭眼,转身就走。
他又要杀他一次了。
这一次,是他算计的,很妙,他甚至手不沾血。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片临近悬崖的土丘上停了下来。
这里开满了葳蕤花木,一簇簇小白花绕满他身周,仰首能瞧见的是远山青黛,氤氲在晨光微透中,今日的太阳没出来,半夜下过一场小雨,湿漉漉的,青山都是冷色的。
低头……
是一拢小小的坟包。
那一年,他背着阿娘,找不到出路,找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落葬。
他似乎被什么冥冥指引,来到此处。
这里景色好呀,他就将阿娘葬在这里。
隔着层峦叠嶂的千重岁月,回头一瞧,原来,是苍舒镜引他过来的。
别有所图,居心叵测,满腹算计,这里怎么会包括给他希望,让他能安然葬下阿娘呢?
夕影闭了闭眼。
他喃喃着:“阿娘,你说我该怎么对他,才好啊?”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